周日黄昏(第11/21页)

忘得如此快速?这有点不同寻常!萧伯伯自己也感觉到了忘事忘得厉害,不安地问我:我的脑子是不是有点不太正常了?

我意识到又该去医院找医生了。医院,我们是真的离不开了。我也是那时开始理解很多老人何以愿意自家的房子离医院近些。

我决定第二天就去医院检查。未料就在要去医院的这天,出了一件几乎吓坏我的事。这天早饭后,我收拾好要带的东西,推上轮椅载了萧伯伯到了小区大门外。就在我要招手拦出租车的当儿,我的小腹突然一阵坠疼,我意识到因昨晚着凉,要拉肚子了,于是赶忙对萧伯伯说:你先坐在轮椅上等我一会儿,我去上个厕所就来。萧伯伯点点头说:好,你去吧。我急急忙忙地回身进了小区的公厕,拉完肚子洗了手出来一看,嗨,小区门外的街边竟然不见了萧伯伯。他这是去哪了?他那天坐的轮椅是他可以自己单手操控的那一种,我估计他是自己操控着轮椅先向医院的方向走了,就紧步向那个方向追去,不想直追出两站路,还没见他。我慌了,他操控着轮椅不可能走这样快呀!于是又反身往回找,直找到我们住的小区门口,依旧没见踪影。我开始跑步向反方向找他,跑出了三站路,也没看见他。我懵了,他这是去了哪儿?难道是他又返回了家里?我急匆匆又跑回到了家中,可家里也没人呐。我当时急得眼泪都出来了,一个大活人怎么就一下子不见了呢?我慌得又跑向小区大门口,逢人就问有没有见到萧伯伯,可人们都摇着头。正当我急得没有办法时,我的手机响了,掏出一看,是一个陌生的号码,刚按下了接听键,就听到了里边传出一个男人的声音:你是叫钟笑漾吗?我是菜市场大门口的保安员,你陪护的老人萧成杉来菜市场找你。我从他所坐轮椅后边挂着的布兜里,找到了你的陪护证,看到了你的手机号码,才给你打这个电话,请你快来把他领走!我一听这话,飞步过了马路向菜市场跑去。到了菜市场门口,看见萧伯伯,我扑到他身上就哭了起来,边哭边抱怨他:我不是让你等我一下嘛,你为何要来这菜市场?他喃喃地说:我忘了你交代的话,以为你又来这儿买菜了,就着急忙慌地摇着车子赶过来了……

我不敢再埋怨了,紧忙拦了出租车拉着他向医院跑去。

常去的这家医院我已经非常熟悉,很多医护人员也都认识,所以挂号就诊就很方便。医院的检查结果出来后令我非常意外:萧伯伯的脑部颞叶出现明显的萎缩,脑内神经细胞周围出现淀粉样老年斑,神经细胞内神经元纤维缠结,神经元丢失伴胶质细胞增生。医生说:结合他身上的其他症状,已经可以确定,他得的是阿尔茨海默病,也就是我们常说的老年性痴呆症。医生还告诉我,人过了85岁之后,得这种病的概率大概是23%;截至2015年底,全球老年痴呆症患者已达4680万人,仅2016年,全球就新增900多万痴呆病患者,平均每3秒增加一人,因此不要过于紧张。医生交代我,这种病的病因和发病机制目前还不清楚,加上起病隐袭,病人精神改变隐匿,很难早期发觉,萧伯伯的病程已进化到了这种病的第Ⅱ期。目前已知这种病的诱因很多,比如自由基对脑细胞的损伤,又比如供血障碍对脑细胞营养代谢的损害,再比如神经内分泌代谢紊乱等等。医生说:按照萧伯伯目前病状发展的速度,他极可能在6到10个月内完全失忆。他脑海中的“橡皮擦”将会一刻也不停地擦着他过往的记忆,有时甚至是成片成片地擦去,最后令他变成一名事实上的痴呆者。

医生还说:目前对这种病,我们还没有很好的治疗办法,药物治疗的结果很不理想。当然,该吃的药我还是给你开了。

我被吓愣了,靠在墙角许久都没有动弹。我原来只以为医生看后给他开点儿药就能使他的遗忘现象减轻,根本没想到会是这样一个可怕的结果。我不能想象,想要再写三部大书的萧伯伯会变成一个什么事情也不记得的痴呆者。我的天呀!我的眼泪止不住地流了出来。尽管我和萧伯伯毫无血缘关系,尽管我和他结婚是假的,但我还是感到了一种椎心的疼痛,上天不该这样对待一个孤单的老人。他已经失去了行走能力和大部分的听力、视力,为什么还要把这种病也加到他的身上呢?

原本等在诊室外的萧伯伯可能是看我久久没有出来,竟自己摇着轮椅进来了。我急忙去擦自己的眼泪,但是晚了,他瞥见了我脸上的泪痕。他掏出他很少戴的助听器,戴好后把轮椅向医生摇过去,正为另一名病人看病的医生停下了手,转向萧伯伯问道:老人家还有事吗?

我需要知道我的真实病情!他看定医生,庄重肃穆地要求道。

医生向我望过来,显然是想问我该不该给萧伯伯说真实情况。我还没有来得及开口,萧伯伯就又说道:你不必问她。她只是我的陪护者,并不真是我的家庭成员,我个人有权知道我的病情真相!我是一个退休法官,如果你对我隐瞒病情,你最后是要负法律责任的!

医生见他如此强调,无奈地看了我一眼,随后便只好把刚才给我说的那些情况又给他说了一遍。萧伯伯听完,并没有表示出特别震惊的样子,只是说了一声:谢谢你!然后就对着我平静地说:咱们走吧。

那天回到家,萧伯伯也没有表现出特别的不一样,没有像过去那样抱怨,更没有生气的样子,这让我多少有点意外。傍晚的时候,我发现他一个人在他的卧室里拨了几个电话。他在电话上说了什么我也没听清。我当时还没有从那个检查结果的打击中平复过来,还沉浸在对那件事的冥思苦想之中:人老了为何要出这么多的事情?一件连一件,连喘息的时间也不给?

第二天早上,我送承才去学校回来,意外地看见一个男人坐在客厅,萧伯伯戴着助听器正与他说着什么。这让我有点惊讶,很久以来,萧伯伯见什么人都是通过我来安排的,而这个人的到来,我预先竟一点也不知道。萧伯伯见我回来,招手让我过去,向我介绍说:这位是我请来的耿律师,来帮助办理离婚手续。

离婚?谁离婚?我一下子没听明白。

我们,你和我。

我被惊在那儿。

我们两个离了好!他简短地说明。

我觉得我似乎明白了他的用心:他担心他痴呆之后,我和他的假结婚就可能被我说成是真结婚,我和承才便会以妻子和儿子的身份合法继承他的全部财产;他不想让事情这样发展,所以要解除我与他的婚姻关系,以便对自己的财产传承预先做出安排。明白了这个之后,我倒没有任何不快,萧伯伯已经在我最困难的时候以结婚给了我极大的帮助,让我和承才在北京站住了脚。人不能要求太多,萧伯伯此时这样做完全应该。我当时没再多说别的话,只点点头问:什么时候去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