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日黄昏(第8/21页)

治!我对医生说。只要还有一线希望,我就不能放弃。听力,是一个人感知和把握这个世界最重要的能力,我不能让萧伯伯就这样不加抵抗便彻底失去。

想治,现在就要开始输液,这种病越早开始治效果会越好些。医生说罢就开始开药。我趁这当儿给承才打了电话,要他做完作业自己就在家里玩。谢天谢地,在我们这个特殊家庭长大的小承才,懂事很早,已经能分得出事情的轻重缓急。他脆脆地应了一声:妈放心,你照顾爷爷要紧,我一个人在家能行,谁来敲门我也不开。

我舒一口气,开始照料萧伯伯输液。

那天回到家天已经黑了。玩累了的承才已上床睡下,在沙发前的茶几上,放着承才临睡前写的一张纸条:爷爷、妈妈,我泡了一包方便面吃了。我困,先睡了,晚安!

我注意到萧伯伯看了那张纸条之后,疲惫而又充满沮丧的脸上,露出了一丝微笑。他坚持又把轮椅摇到承才的床边,用手轻轻触了一下熟睡的承才的额头,方又摇回自己的卧室。

这天过后,又进行了二十来天的持续治疗。

看来医生对我说的是实话,治疗的效果真的不好。一个疗程结束之后,萧伯伯的右耳只恢复了一些听力,左耳依旧与来就诊时一样,没有任何好转。

不能再治下去了,持续用大剂量的消炎药对萧伯伯其他的脏器会有副作用。决定停止治疗的那个上午,萧伯伯惊慌地看着我说:听力还没有恢复哩,就停了?我先是点点头,尔后把嘴对住他右耳高声道:再治下去,会损伤你的其他器官。萧伯伯怔怔地看定我。我注意到,绝望一点一点地漫上了他的眼珠,直到把整只眼蒙住。最后,他低下了头,不得不再次接受身体上的这一新变化。

我无声地叹了口气,无奈地轻拍着他的两个肩头。看来,上天是存心要把人出生后他曾给予的东西,再一件件收回。这一次,他收走的是萧伯伯的听力。

不用说,萧伯伯的情绪再一次受到了影响,变得很低落。对去万寿公园散心不感兴趣,食欲消失,不愿吃不愿喝,不想洗澡,基本不说话。我让承才去安慰他,可惜承才无论怎样高声说话他都听不见,都是一脸茫然。承才无法,只能用力握住他的手,把对他的问候用手传递给他。我则四处打听好用的助听器,跑了不少卖助听器的商店,最后给他挑了一副德国西门子公司出产的老人专用助听器。我刚给他戴上助听器的那一刻,他在忽然间又听到了四周的声音时,脸上露出一丝狂喜;不过很快,不能自然降噪的助听器不时将巨响传进他的耳朵,又使他痛苦不已。他后来还是自己把助听器扯下来了。

他的精神状况令我再次焦急起来,我到处打听安慰老年耳聋者的法子。有一天,我意外地在网上看到了一个消息,说是残疾人协会新建了一家专供非全聋的聋人使用的音乐厅。音乐厅的每个座位上都有一台可根据听者的微小听力来自动调节音乐音量的设备,保证使每个非全聋的聋人都能戴音量适中的耳机来享受音乐之美,而且本周就有一场演出。我急忙与那家音乐厅联系,买了两张票。票买好之后我才给萧伯伯高声说了,怕他听不清楚,还在纸上把这件事写了给他看。但萧伯伯却摇头坚决地表示:不去。我急了,告诉他一张票四百多块,一律不准退票,不去岂不是太浪费了?大概是“浪费”这句话让他听进了心里,他不再反对。我于是在那个傍晚安顿好承才之后,带着萧伯伯打的去了那个聋人音乐厅。

推着萧伯伯的轮椅进入音乐厅之后我发现,观众中除了陪护者之外,几乎全是老人,这大概是因为票价太贵,年轻的非全聋者没有这个经济力量买票。这些老年观众中,又几乎有一半人坐在轮椅上,所以这个音乐厅的座位设计得极有匠心。每一个座位旁边,有一个座椅是可以折叠的,椅子折叠起来后能停放轮椅。我和萧伯伯在买定的座位上坐好之后,我发现萧伯伯也满眼新奇地看着四周,他显然也没想到观众中有这么多与他一样的老年聋人。我听见他在喃喃自语:我的天,他们也都聋了……

我也是在那一晚才真切地感受到,失去听力,大概是人进入老境的一条常律。

音乐会开始不久,我就知道这家小型音乐厅在网上所做的广告不假,每个听众的耳机传出的声音分贝数值,都由计算机根据对听者听力自动测试的结果来自动设定,我注意到萧伯伯在听,而且听得很认真,我试着拿过他的耳机去听音量,嗬,差点把我震晕。

音乐会结束推着萧伯伯向外走时,我看见萧伯伯这些天一直挂在脸上的阴郁之色消去了许多,我当时还以为是音乐的力量。出门之后,听见萧伯伯说了一句:原来人老了所享有的听力还算平等。我这才霍然明白,今晚使萧伯伯心情转好的根本原因,是因为他看到了那么多的聋老人,这让他相信,上天并不是独自收走他一个人的听力。这种平等的对待,让他的心里获得了平衡感。

突聋过后差不多三个半月,萧伯伯才在万寿公园对着一帮老人笑着说:聋了好呀,聋了可以少听多少烦心的话哩……

我这才算把心放下了:萧伯伯认可了听力上的这一重大变故。

我儿子承才上到二年级的时候,我个人的感情生活又起了一点波澜,也就是说,又有一个男人想进入我的生活。因为这件事与此后的故事联系着,所以我在这儿就也给大家说一说。

这个男人其实我前边已说过他的名字,叫仇大犁,是萧伯伯住院治疗中风病时我认识的一个年轻护工,年龄与我不相上下。那时萧伯伯刚刚半身瘫痪,体重还没有减轻,我的臂力也未经过锻炼,每次要把他从床上抱上抱下都很困难。当时在邻床当护工的仇大犁见状总是过来帮忙。在医院陪护萧伯伯那些天,每当我要去吃饭、买东西、上厕所和照顾承才时,都是托他帮我照看一阵萧伯伯,这样就相熟了;加上他也是河南人,就觉到了有几分亲近。萧伯伯出院那天,他也相帮着把萧伯伯送了回来。此后,因为他知道了我们的住处,故他在没有护理任务时,偶尔会来家里看看,有时来,会给萧伯伯带点儿水果,或是给承才带个小玩具。对此,我没有多想,只是把他看作一个帮助过自己的老乡来款待。直到有一天,他往我手机里发了个短信:看到你生活得挺难的,既要照顾老人又要照顾小孩,真想用另一种身份来帮帮你。我这才吃了一惊:原来他还抱有这个念头。大家已听我说过我的第一段感情生活,我这时对年轻男人已经根本不敢信任,决不想再与他谈论什么感情,所以我当即在手机上给他回复道:我是有夫之妇,请你自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