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第5/9页)
南塘在有条不紊地操办着她的事情,透过晨昏的雾霭,嘘水村的人们似乎能窥见她忙碌的身影,听见黠慧的她禁不住的掩口失笑——绝不是耸人听闻,有相当长一段时间,在深夜的巷子里,许多人都听见有一个年轻女人在笑,声音不高,但很清脆,低低的一阵阵回踅,有时直到清晨才停下来。做针线活的妇女们聚成一堆,哜哜嘈嘈耳语着深夜响彻她们梦境的笑声。但饭场里的男人相信的却不多,都觉着是女人们嘴碎,多事,少见多怪。许多人明明也听到了这诡谲而神秘的笑声,可他们却宁愿怀疑是自己的耳朵出了毛病,因为他们要去南塘上干活,他们可不想把无中生有的什么什么事儿都和南塘牵扯在一起。
这些男人们去南塘上烧窑,一入腊月就举行了集体罢工,给再高的工分,也再没人愿意去窑上值夜。实际烧窑的活儿不累,也不复杂,砖坯子装摞进去,点着了火,哪几天大火,哪几天小火,都是定死的;大火时你多往炉膛里撂几铲煤,小火时你少撂几铲,也就得了,无非是把睡觉的时间颠倒一下,就能拿到比平时高出两倍的工分。可并没人愿干这屙屎捡粒金豆子的美差,你听他们是怎么说的:“谁愿去谁去,就是有金山银山我也不眼热,反正我是不去!”
原因是南塘挑出了她的绿灯笼。这只灯笼通常出现在子夜之后,但也不能保证天一落黑它不从某一块土坷垃后头一跃而起,甚至有时你正尿着尿,它会从你的背后匆匆而来,穿过你叉开的腿旮旯,灵巧地躲过你正在急刹车的颤抖尿线,在你面前一米远的地方回头粲然一笑。而它通常的出场路线则是:在南塘上某一个角落猛地浮出,然后开始绕着水面转圈,转了一圈又一圈,越转越快,圈子也越来越小,直至攒足了劲儿,哧溜一蹿它撞上中天。它能升得很高很高,一下子钻进云彩眼里,你要是以为它跑掉了就此消失了,那你就完全错了,它在云彩眼里干什么没人知道,反正是一颗烟工夫之后,这只绿荧荧的灯笼会缓缓地闪现、降落,在窑顶上蹲一会儿,再开始它的新把戏——围着圆锥形的窑体转圈,不过这一次转的圈是由小到大,从上向下渐次变慢、变慢,说不定最后就停在了窑门口。窑门洞是一处进深最多不超过三米的砖砌拱洞,最里头就是炉膛,平时为烧火的人遮遮风挡挡雨,一个人躺里头,要是头朝里又不想让炉膛的火燎着头发的话,不屈起两腿那脚板肯定就被撂在了外头(其实撂不到露天里,还隔着一道秫秸墙呢)。门口是一排用来挡风的秫秸捆,那只灯笼一靠近,秸秆上的枯叶呼呼啦啦乱响,再胆大的人头发梢子也会不由自主站起来。
但窑已经立好,煤已经千难万费劲远道而来,烧出的砖卖的钱连本都没收回,小土屋前的砖坯子一垛一垛早排好队等着摇身一变……不就是一只半夜里东跑西颠的小灯笼吗,对于敢战天敢斗地敢教日月换新天的人来说又算得了什么!——谁要是去南塘值夜,工分翻番,一夜算三夜!愿去愿不去,谁去谁报名!生产队为此召开了讨论会,明确了优厚酬劳。重赏之下必有勇夫,就是在这次会议上,项雨和楼蜂像事先商量好了一样,从会场里蹲着的位置同时一蹶而起,并且同时说出了同样两个字:“我去!”
南塘扑哧一声,又一次开心大笑。
这两个人当然不怕什么绿灯笼不绿灯笼的,照楼蜂的说法是:它要是跑到我跟前,算它倒霉——我一把攥死它挑回家,夜里得节省多少灯油钱!而项雨想去南塘值夜,还有另外的缘故。入冬以后,活计减少,除了偶尔去南塘上装窑出窑,扔几铲煤烤烤火外,几乎就无事可做。项雨整天觉得憋闷得难受,而越是憋闷,想摸摸他婶子的欲念就越强烈。有时项雨觉得身体里有一炉火比土窑烧大火时还要热烈,炙烤得他手脚没处放。他天天都在找高粱花,天天都在琢磨怎么样才能摸她一下。现在,连青纱帐深处他婶子赏给他的那一记耳光,也那么余音袅袅,美妙无比,让他魂牵梦萦。但冬天里女人们也没有多少活儿,都很少出门,他又不能天天以“串门儿”为借口往他婶子家跑,就这多去了几趟,他叔还骂他“游手好闲”,假如他再增加频度,弄不好他叔的脚也会像他爹那样不客气地猛踩他的屁股。这个时候,他的那只大白猫就像久雨甘霖,一次又一次解除了他的饥渴。
那只大白猫哪儿来的?嘘水村的人都说不出个头尾来,据项雨自己说是从南乡他二姑家要的(项雨二姑是早年被人贩子卖到外乡的,去她家得涉过淮河,离嘘水村至少三百里开外),但这种说法站不住脚,说给鬼听鬼都不信,因为要猫要的是猫崽,哪能千里迢迢地抱回来一只成年的大猫呢,一只成年猫能那么便宜让你跋山涉水安抱回家吗?更大的可能则是,在夏天里群猫撤退时,项雨偷偷地留下了一只,但他用什么法子留下了那只猫呢,又是这么大的大白猫?难道它就不反抗不叫唤吗,可嘘水村又有谁听到了求救的猫的号鸣?!
在滴水成冰的寒夜里,那只猫亲亲热热地和项雨卧一个被窝,他要它干什么它就干什么——真是一只好猫啊,可心的好猫我的婶子——它陡然一变就变成了他丰腴的婶子,就像他夏天里的梦境一样,肌肤多么柔腻滑润,乳房坚挺如熟得要崩裂的果实,如两座烧得滚烫的砖窑,屁股凭空凸起比暴风雨来临时翻搅的云头还要壮美,还有丁零零丁零零的笑声,每一声比河流更明亮的笑都是嘴唇灼热的高粱花的嘴唇、舌头,涎液淋淋的婶子的舌头——啊呀呀呀……在丁零零丁零零的不绝如缕的女人的轻笑里,他一泄如注,粉碎了的身躯四外喷溅,化成红的云紫的雾……
终于有一天项雨管不住了他的手脚。那是一个残阳如血的傍晚,高粱花个箩头,去红薯窖里掏红薯。为了安置冬天里当口粮的红薯,家家户户都掏有一个红薯窖。红薯窖是口长方形的深坑,人站里头使劲举胳膊手才能够到堰上,坑口搭着粗树枝秫秸茅草之类的遮覆物,再厚厚地封上土,只留一处比一顶草帽大不了多少的窖门,这样能保暖保湿,使红薯即使在寒冬腊月也不至于像人的手那样冻得青一块紫一块有时还这里那里糜烂冒水;但这样一来,下窖掏红薯就成了问题,通常都得让身材细挑的小孩子帮忙。但项雨的身子并不细,看见他婶子去掏红薯,他的两只脚马上跟了上去。他对他婶子说:“我给你掏我给你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