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第6/9页)
高粱花正愁着找不到小孩子帮她掏红薯,她自己刚缝了一件新袄,当然不想钻到窖里弄得浑身都是泥土,“掏就掏呗!”她想,“掏个屌红薯,又不是大庄稼地,我看他也占不了啥便宜!”
项雨喜欢得手脚没处放,像条巴儿狗一般围着高粱花前后左右地转,不知道该如何献殷勤是好。他去掀窖门盖儿,心却没在盖儿上,大大小小的眼睛像一群鸟儿往高粱花身上啄。窖口实在是太小了,项雨吸着肚子,将身子插在里头,一点一点往下推进,比当初他出生时还障碍重重。他怕婶子淘汰掉他,让他滚蛋另选新人。他憋得紫脸上沁出了汗珠,坠着身子与狭窄的窖口展开了殊死肉搏。扑通一声,谢天谢地,他终于落入深渊!
红薯窖里充满一种浓重的霉甜气息,似一种化不开的柔情蜜意。当梁檩使用的粗树枝上生了白醭,垂顶而下的秫秸枯叶上湿漉漉滴水,层层叠叠的红薯半边湿半边干地躺在昏暗中。项雨在阴暗潮湿又温暖隐秘的窖底蜷曲着身子,艰难地一块一块地朝地面上扔红薯。他硬撅撅的目光从窖口斜杵出去,不时能瞅见他婶子柔软的棉裤里暖烘烘的大腿、宽阔无边的屁股以及灵巧的脚,偶或能瞅着美艳的面孔忽闪出不规则的一角……他婶子今天更是好看,细碎的蓝底白花棉袄不胖不瘦,把两只他曾经抚弄过的乳房绷得就像两堆浓烟下的火焰。她的贝齿仍然细碎洁白,她的头发和眼睛依然亮光闪闪,还有她深藏不露的隐秘的裤裆……她又怎能知道他已经在一个个深夜一次次深入其中,早已是熟门熟路!
事情的结果有点出乎高粱花的意料,但新鲜的感受也同样在她的意料之外。惹出美妙烦恼的仍是项雨的那只猫,一看见没有了项雨,那只猫就喵呜喵呜个不停,围着窖门一圈一圈地转,东嗅嗅西嗅嗅,好像谁把它的项雨怎么着了似的。它歪着个头儿,瞅瞅高粱花,又瞅瞅高粱花,瞅得高粱花心里直发毛。“项雨,项雨。”高粱花提防着大白猫,大声吆喝项雨把他的宝贝赶紧弄走。
但大白猫进了窖,高粱花的心事却没被带走:她担心这只上蹿下跳总也闲不住的猫会踩烂她的红薯。于是她蹲下身子,两只手按着窖门沿儿,伸着头叮嘱项雨管好他的猫。窖里黑暗得什么也瞅不见,越是瞅不见她越是想瞅见,但最后她也没瞅见什么,只瞅见两点红光绿光一闪,随着“喵呜”一声怪吼,大白猫正对着她的脸一跃而起猛蹿上来。
“哎哟,俺娘呀——”和夏天里被水里突然冒出的黑球吓了一大跳一样,这一回高粱花又发出了同样的惊呼,并且在逃命的时候,照样把一只脚趑进了没有底的什么里头。不过那一次进的是水,这一次却是黑暗的红薯窖。
详细过程没有谁能说得清,反正最后高粱花一多半身体都坠进了窖中,窖门上只有她一张半仰着的脸,和两只被窖门边沿卡死的曲折胳膊。更要命的是,狭窄的窖门撸起了她的新棉袄,和新棉袄里头一层贴身穿的粗布衫,而她的两只脚却还悬在半空,上不着天下不着地。她觉察得出窖里潮湿而温暖的浊气浸淫横扫着她裸露的腰身和胸部,但她的手脚动不了,没有一点办法。她没有一点办法,只是那么半仰着脸,初开始还做样子挣扎了几下,后来就一动不动了,眯缝着眼,嘴里发出一串串呻吟。高粱花呻吟的原因多种多样,但有一点是明确的,就是绝不是窖门夹挤的疼痛所致,因为她那种呻吟没显出痛苦,倒是脸上码满了繁密的快活和舒服。
地底下的项雨究竟开展了哪些工作?推进到了多深多浅的程度?这些一直都是谜语。但自此之后,项雨开始躲避他婶子,也更怕他叔。不但不再去他婶子家串门,连路上碰见他叔也要急急慌慌趔开。他之所以踊跃去南塘烧窑值夜,与“红薯窖事件”肯定扯着筋。
楼蜂有个习惯:不能和别人睡一张床,关系再近也不行。夏天睡大路上,挨边的人再多,可那是一人一领席,都是井水不犯河水。在窑门洞里却不行,耳朵眼大的空地,只打一个窄窄的豆秸铺,想夜里身子跟身子不见面根本不可能,况且还有一只大白猫!楼蜂情愿睡那间四面漏风的冰凉的小土屋,也不想暖烘烘地躺在炉火旁去忍受项雨还有他的美丽的大白猫!小土屋很矮,出来进去的都得弯着腰,不然门楣就要照着你的头猛击一棍;窗棂也只是落个窗棂的名声,实质是几根疙疙瘩瘩的树枝,随便往墙里一插。楼蜂就在那孔窗棂下放一张绳襻软床,夜里好借着星光,嚓嚓嚓嚓打他的毛活儿。楼蜂两只手纠缠着线绳儿,眼睛也没闲住一刻;他从窗棂里不住朝外张望,想瞅着大伙儿都怕得不行的那只绿灯笼。在他们来南塘值夜之前,男劳力们每夜要来四个人,一个个还胆战心惊的,说话都不敢使大声;四个人挤在窑门洞里,竭力挤紧,尿尿都不出洞口。可楼蜂一个人睡在小土屋里,头三夜一直很安顿,连只捣乱的老鼠都没有;项雨待在窑门洞里,就着热烈的炉火和如雪似玉更像他婶子的大白猫恣意狂欢,也没有绿灯笼跑来闹他们的洞房。
等到第四夜,性喜活泼的绿灯笼终于坚持不住了。前三夜楼蜂都是后半夜起床接替项雨,好让他搂着猫一梦睡到半晌午,解解前半夜熬出来的觉瘾。第四夜楼蜂起了床,摸黑拾掇好被褥,揉揉眼一抬头,和窗棂外正端详他的那盏绿灯笼对了个正着。尽管心里早有铺垫,但一只绿荧荧的灯笼停在面前伸手可及的地方时,楼蜂心里还是咯噔一响,像是某一个神秘的按钮被谁按了一下似的。
那灯笼并不大,比夭折的五岁孩子的髑髅大不了多少;也不是十分的亮,但中心部分却绿得让人头晕,好像那里的绿光是一团漩涡,在不停地高速旋转,而且咋看咋像一只什么眼睛。这一夜不太寒冷,和这个时节有点不相称,南塘里甚至没有结冰凌;天上的星星零零散散,风也不很茂盛。楼蜂踌躇了一会儿,但还是头一佝钻出了小土屋。他像撵鸡一样,朝着那只绿灯笼扬起两条手臂,长长地“嘘”了一声。绿灯笼动了动,往后退了退,但没有离开的意思,就是那么动动,看上去也不是出于本意,而更像是他的嘘声拂荡的。楼蜂胆已经够大的了,可他的心刚才已经咯噔过一次,这会儿站在沉沉黑夜里,一个人与一盏传说得枝枝叶叶的鬼灯笼相峙,他就更有点管不住自己咯噔咯噔乱蹦乱撞的心跳了。他大声叫:“项雨,项雨——”好像料到了项雨一时半刻不会出窑门,绿灯笼账也没买,仍那么不远不近地盯楼蜂。项雨正在八万米的高空和大白猫播云布雨,不可能听见楼蜂的呼唤,即使听得见,他也不可能动得了;直到楼蜂再一次匆急地吆喝,他才喝醉酒一般,惺惺忪忪推开掩堵窑门的秫秸捆,迷迷瞪瞪地嚷:“弄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