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第8/9页)

这一带的人养鸡很少有搭鸡窝的,天一落黑群鸡就开始往树上飞,就像第二天它们又早早地从树上扑扑棱棱飞下来一样。这些鸡在树上一卧一溜,黑塌塌的,不知道的还以为是树枝上结出了累累硕果呢!在去南塘值夜的第二天,透过阒无一人的深沉的黑暗,和能使许多可恶的物件变成喷香可口食品的炉膛里的火焰,楼蜂锋利的目光已经瞄上了这些若无其事的鸡们。后来打落了绿灯笼,楼蜂觉得他更应该品尝品尝那些既不能飞又不善跑唯一的长处是痛快人口福的笨鸡们了。楼蜂想他既然被人们的目光烘托着成了英雄,就应该享受英雄的待遇,不能这样晌午吃顿豆面条晚上两块烧红薯就滋润得不得了;再说他不是没有仙法子。楼蜂自信他把周围三里五里的鸡们一个不剩地都弄过来装进肚子里,也不见得会有人往他身上怀疑。

于是有一天深夜,一根长竿悄无声息地挨近了那些缩着头正做美梦的鸡们;那些鸡连叫都没叫一声,一定是以为又是那司空见惯的冷风捣乱,妄图掀开它们的说不上美丽的羽毛做一番流氓动作;但事情的发展有点出乎鸡们的意料,因为并没有轻佻的风前来调情,而是,它们身子底下的树枝开始被什么可怕的东西轻轻敲击,一只鸡为了避开坠落的危险,下意识地沿着树枝挪了挪身子;这只鸡没有想到供它避开灾难的场所竟是这般宽绰,脚下的树枝一直在抖动,它就一直后退,没有尽头似的;它没感觉出特别的异常,仅只是这根长长的树枝过于倾斜了一些而已;直至一只手轻轻仄歪了一下,将它滑进一只安全的布袋里。这只鸡始终没吭一声,在欺骗中保持沉默是许多事物的美好品质。

楼蜂做事情向来滴水不漏。他出村进村都不穿鞋,鞋子对脸儿藏在胳肢窝下,他的光脚板走在村街上,连机敏的狗也不会惊动;即使被人碰上,楼蜂也不怕,因为他布袋里只塞根比驴鸡巴还短的伸缩式钓竿,谁也弄不清他到底要干什么;再说周围的村子是三个公社的边界,是三不管地区,而楼蜂又从来兔子不啃窝边草,不打同一大队的三个村子的主意。老是丢鸡的村子的人们只顾去痛恨黄鼠狼,谁也没想会有偷鸡贼——要偷哪能一次只偷一两只?

楼蜂不贪,一次只取一两只。他明白要想细水长流,只能这么做。他打算一冬天夜夜都能享受香喷喷的烤鸡,而不是一锤子买卖,做完拉倒。楼蜂、项雨两个人从烤鸡中获得的乐趣比吃鸡时更多,尤其是后来,鸡肉成了家常便饭,差点儿吃腻的时候。尽管南塘里有的是水,他们随身也从没缺过刀子,但他们不是按照通常的程序那样先杀死鸡开膛破肚然后才送它们走进炉膛。他们烤的是活鸡。他们用铁丝捆住鸡的喙,然后再用另一段粗些的铁丝将鸡腿缚在铁钎子上;把鸡一下子从炉门送进火心去的感觉最过瘾——那只鸡竭尽全力呼扇翅膀,使出浑身解数挣扎,对于铁面无情的铁钎子来说,这种挣扎毫无意义,但对于握着钎子的手,这种蛮力挣扎所带来的全新感觉却比钓钱钩住了大鱼更牵心扯肺。只可惜这种感觉转瞬即逝,因为那只鸡不是凤凰,不能在烈火中涅槃,火焰轻而易举呼地取走它的羽毛,再呼呼几下它的灵魂也化成了一缕轻烟。它光秃秃的身体经过短暂的痛苦痉挛、扭曲抽搐,接着就听从火焰的铺排缓缓伸直。在黄白的烈焰中无奈地扭动又发不出声音,多么赏心悦目!

楼蜂的小活儿做得很利凉,他们在窑门洞里吃了那么长时间的鸡肉,竟然没有留下过一根鸡毛。白天来换班的男人们不是没有过疑问,那回味无穷的悠长肉香和燎焦鸡毛的气息吹拂得他们的头像拨浪鼓一样在脖子上转来转去。他们抽动着鼻子,审审这审审那,眼睛最终也没能证实鼻子的判断,于是他们以为是煤玩出的把戏——据说煤是树林子跑到地底下变的,那一定是树林子跑得急慌,连在它里头觅食的野鸡也给一块裹挟走了——于是烧煤带鸡味有了合情合理的解释。楼蜂从不屑吃鸡的内脏,即使沾上盐末他也觉得心肝脾肺肾之流会降低他的位置,那些内脏连同骨头都属于项雨的大白猫;假使大白猫也享用不完,所有的残余就被那只煤铲打扫进灶膛里,一股脑交给无所不能的火焰。这也是那些酣梦中被劫持的群鸡的气息萦绕着土窑经久不散的一个原因。

终于又说到无头鬼了。这一天是正月初九,这一夜楼蜂的收获不小,他拎着布袋子走路,觉得沉甸甸的,手脖子都累得有点酸痛。他一向去村子里“取”鸡都不让项雨跟着(他和项雨避开“偷”字,把偷鸡称作取鸡),他怕项雨不但帮不了什么忙,说不定还会帮倒忙,再说窑上看火也离不开人。那夜,天下了小雨,路有点泥泞,不太好走;上弦月尽管被雨云阻拦,熹微的光亮还是一意孤行,帮着人辨清眼前的景物。满载而归的楼蜂只顾甩脚上的烂泥,没在意面前,这时的南塘也不会让他在意什么。他恍惚觉得窑门口站了一个人,黑塌塌的。他还以为那是出来看他回没回来的项雨呢。他把布袋递过去,想在窑门口的砖棱子上刮刮脚上厚厚的烂泥再钻进窑门洞;但他递出的手没有像他准备好的那样马上轻减下来,因为并没有人接他的鸡袋子。“接着呀——”他的话尾巴没撅上去就猛然被砍断了,因为他借着玉米秸缝隙里漏出来的火光看见了滴着血的一截断脖子,还有两只直挺挺向他伸来的手。他马上知道他碰上了什么。他“哎呀”了一声,他没有料到无头鬼以这种方式出现。但楼蜂毕竟是楼蜂,他让心脏暂时停跳,收回伸出去的手,借势往后一荡,接着那只盛鸡的布袋就唰地冲向那个浑身都是泥泥水水的可怜人(不,是可怜鬼)身上。他没有听到打击而出的鸡的惨叫也没有听到应该听到的“咚”的声响,他再定睛看时,眼前就什么也没有了。他大呼小叫,唤出项雨并拎出桅灯,他们照遍了窑门口的空地又围着土窑转了几圈。他们空手而归,什么也没发现,既没有脚印也没有滴淌的血迹。

正月初九以后,楼蜂再去窑上就夜夜带上那条土火枪了。这时他已经开始有点怯劲。他知道南塘不是像初开始他想的那么好对付,南塘不会跟他善罢甘休的。他已经打算好,天一热他就不再值夜了,给千千万万他也不干了。

南塘没让他等到天热,但也没马上就给他看看颜色,如果那样南塘就不是南塘了。一出了正月,天一天比一天暖和,先是脾气暴躁的寒风和气了下来,哼哼啊啊像小孩子那样唱起了儿歌,也不再狂手狂脚随时都要抓你挠你一把;底下柳树就第一天绿了头冠,第二天就撒出阴影;被冬天折磨得差点儿枯萎死掉的麦苗全站了起来,纷纷吐出能浸洇进入脏腑的浓密新绿,又待了几夜,就开始了咔咔吧吧拔节;燕子飞来了,蝴蝶飞来了,绵绵无尽的春雨也跟着加劲儿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