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第9/9页)
那半月雨就没有住过点,紧一阵慢一阵,哩哩啦啦,村街上被人和家畜的脚搅出的泥糊深及腿肚子(村街成了一条泥河),从村子通往南塘的那条路堆满烂泥。在连阴雨的时节,村子里布满烂泥与牲畜粪便,群树和房屋拦住了天光,到处污秽阴暗;田野里却开阔而清爽,经了雨水洗浴,庄稼葱翠疏树苍绿,空气洁净而清新。身子滚烫的土窑被雨水浇淋着,丝丝缕缕冒出好长的白气,像长满一身的白毛。天越来越长,夜就越来越短,再者还有“春眠不觉晓”,楼蜂的活动受限很大,他上村子里去取一次鸡不但要被满地烂泥坠得脚脖子酸痛,而且没回到窑上眼皮就打架,被瞌睡折磨得死去活来,所以对有些树枝上安卧的鸡来说淋雨确实是一种幸运。楼蜂要隔上三两天才进村一次,不到肉瘾发作无法忍耐,他是不会轻易出动的。
楼蜂也很少摸黑打毛衣,他好几次刚别了几针就坐在床上进入梦乡。出事的那天南塘里的蛤蟆咯哇咯哇大叫了一整天,像是被一盘拧紧的发条折磨着,一刻也没停歇。那天楼蜂和项雨半后晌已经去了南塘,而平时不等到太阳落巢根本见不着他们的影子。两个人和另外两个白天值班的人钻在窑门洞里打了好几圈“升级”(扑克牌的一种玩法),都有点看不见扑克一角趴伏着的小小数影时才算罢手。牌终人散之后,楼蜂又回到他的小土屋别了大半团毛线的毛活。他给自己制订的一天的任务完成了,就早早地把毛活兜子放好了地方。这天晚上他没准备去村子里取鸡。他走出土屋,打算放放身体里的废水就上床。雨一整天里都丝丝缕缕的,雨点儿细得洒到头上都能被头发梢亮晃晃挂住,可这会儿突然大了,砸在杨树叶上、南塘里的水面上,哗哗哗哗地响。楼蜂站在门外的雨地里,马上意识到不该走出门口,站在门槛里问题也不是不能解决。既来之则安之,他就呼呼啦啦和雨水比赛着往水洼里倾注。他裤腰带没系好,漫不经心朝土窑看了一眼时,就像突然换了个人似的,就像被火烧着似的,猛地大叫:“项雨、项雨……”接着他没有再进土屋,而是折身向项雨待着的窑门洞里冲去。
楼蜂又一次看到了无头鬼!要是这老兄和平时一样,仅仅是断个脖子伸个手,那就什么事也不会发生了,因为它离楼蜂还有一段相当安全的距离,大胆的楼蜂根本就不可能把它当回事儿的。可这一次无头鬼变了模样:他坐在窑门洞上的窑体半腰,身子陡然膨大了十倍,光是脖子的断茬也有窑顶上的窑口那么粗。这一天是朔日,黑暗深沉又结实,像是一块块大石头严丝合缝垒砌而成,在这样的黑夜里,无头鬼浑身散发的蓝荧荧的辉光就更显得昭明,绚烂夺目又惊心动魄。楼蜂是愣了一刻后发出的那声能撕裂人肺腑的大叫,似乎不是他自己冲进窑门洞的,而是无头鬼的两条炫目的胳臂缓缓地抬起,向他伸来,接着轻轻一拢,他就像一只被老鹰翅膀围赶的鸡一样朝着窑门口狂奔。在楼蜂钻进窑门洞的刹那,轰隆一声,窑体坍塌了,那处砖砌的拱洞被灼热的窑土埋没、压实,就像从来也没有过一样消失得无影无踪。
人们发现窑体坍塌是在第二天早晨,来接班烧窑的人怎么也找不见应该很好找的那个拱洞了。雨水的大手拍实了松土又顺坡冲荡出无数的沟沟壑壑,看不出来一点坍塌的痕迹。两个披块塑料薄膜当雨衣的人围着光秃秃的大坟一般的土窑转了一圈又一圈,最后才确信是窑塌方了——“楼蜂、项雨这两个家伙呢?”两个人大眼瞪小眼,钻进钻出小土屋了好几回,里里外外寻找,弄不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他们跑回村子,去楼蜂、项雨家里问问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当然,他们不可能再找着神出鬼没的两个胆子比天还大一些的小伙子了。
半拉村子里的大人孩娃踏着烂泥,几乎一个不漏地全聚在了南塘上。还好,半夜里雨已经住了点,这会儿雾气消散,一切都显得清清爽爽,等到人们一点一点扒开仍然灼热的窑土,小心翼翼地找到项雨、楼蜂,那轮半个多月来就没有露过一次脸的太阳,已经像一枚会自己滚动的鸟蛋,在东天一堆窠草般的乌云上滴溜溜地旋转腾跃。
这窑砖已经开火五天,要不是出事,马上就可以截火了,所以整个窑上上下下都被旺火烧透;烧透的土覆裹着楼蜂、项雨,比两个人对付鸡的炉膛热得更深厚久远劲道十足。人们用棉手套蘸饱水,拨拉出土堆里的两个人时,两个人的身子已不能用手碰,一碰肉就从骨头上剥落,就像焖过头了的烧鸡。最后晾晾热气,用被子贴地裹撮着,才算把骨肉早已分离了的烧熟了的两个人收在了一块门板上抬走。
这座兴隆了将近半年的土窑从此偃旗息鼓,嘘水村的人此后无论穷到什么份儿上,也绝不会再打烧窑致富的主意了。多少年后那座窑仍那么孤零零地站立着,站在旷野之上、南塘身边,像是一个忠诚的卫士,像是在诉说着什么。人们听任风雨一点点剥蚀它,谁也不再去动它一个指头,甚至连窑里的那些砖块,也从没人去动过。后来有一天——这时候已是十年之后——村里整修街道,不知谁想到了这窑砖,于是赶集一样去了许多人,才敢将这窑封存了多少年的砖块搬出来。但那些落伍的砖块确实只能垫垫脚铺铺路了,它们做不成爬屋上墙的高攀美梦了,岁月早已把它们玩弄得半半拉拉,浮头的好些层都风化成了一堆红末末。即使半半拉拉,或是风化成了一堆碎末末,那股燎烧鸡毛的气息仍然萦绕不散。那股气息浸透了那些久经考验的革命红土,已经成了它的血、它的肉、它身体的一部分。
就是搬出这窑残砖时,人们发现窑里缝缝隙隙塞满了白色的蛇蜕,就像出土的古代的白布作坊。人们断定这座土窑已经成了蛇窝,从那些比棉裤腿还要宽胖的蛇蜕推测,这还是窑大蛇,大得甚至超过想象。当时是暮春,是蛇们最活跃的节气,搬砖的人提着心吊着胆,一边干活一边做着随时逃跑的准备。但是直到窑肚子被疑疑惑惑地清空,人们也没有见着哪怕是一条手指头那么粗筷子那么长的小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