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第5/7页)

“别挨那么紧,”何云燕挪挪身子,“好了,我该给你唱歌了!”因为走路,她的脸红扑扑的,和上衣的颜色融为一体。她又自个儿笑了,一笑脸上的三弯好看的弧形又显出来,就像漫画上画的那样。她倚着一棵白杨树,抿了抿嘴唇,清了清嗓子。那窑就像谁随便扔下的凸顶破草帽,一点也不可怕了。

何云燕张开嘴唇的刹那,我一下子惊呆了。我打了个寒噤,觉得身体变成了一根羽毛,被清风握持着满天飘飞。我从来没有离这么近听人唱过歌,原先听何云燕的歌我都是站在人圈外头,以便从人缝里盯她而不被发现。而现在何云燕就面对着我,在她那漆黑的瞳仁里就有我的小小的人影,我能看见她歙动的嘴唇上的细纹、看见她平滑的额头上的砂质的碎光;她的前额上没有散耷下一丝头发,头发熨帖光滑得像一面黑暗的镜子,把太阳从树荫外拽过来揉作不规则的一团饰贴在上头。她微微眯着眼,一直在看我,尽管我知道唱歌的人都是这样,她看着什么其实什么也看不见,只是随便找个地方好暂时搁放目光,但我还是觉得她是在看我,我有点不好意思,赶紧把眼睛挪到她的手上,但她的手不想让我看,又把我的目光轻轻撬起来——她唱得尽兴,配合上了动作,就像她每次在临时戏台上一样,身子稍许前倾一些,有点站不稳似的,马上抬起一只手来,想扶住什么。我坐直身体,两手攥紧篮臂。太阳一下子趔远了,蓝天一下子起高了,连远处一朵雪白雪白的云,也蹲伏在一片彤红的高粱穗上,屈着胳膊支着下巴颏,不住地朝这儿张望。何云燕第一首歌唱的是电影《闪闪的红星》的插曲“小小竹排江中游”,第二首是她最拿手的,就是《红灯记》中李铁梅的唱段“听奶奶讲革命英勇悲壮”。当她唱“却原来我是风里生来雨里长”时,我的喉咙突然抽噎了一下,鼻子一酸,接着就有小虫子在我的面颊上不住地往下爬,我听见它们摔落在竹篮子里,声响很大,吧嗒吧嗒,仿佛是为何云燕配乐。但我不想管它,我的心、我的全部,就像蹿跳过凸透镜的太阳光,聚焦成一点,被何云燕歌声的鞭子抽得滴溜溜转。直到何云燕放下鞭子,迷惘地问我:“你哭了?”我才知道我的脸成了大雨中滂沱的树叶。“你哭啥?”何云燕有点不知所措,“是脚趾头痛吗?”我说不是。我说我一听你唱歌就光想哭,我也不知道哭啥。原来是听歌听哭的。何云燕笑了,掏出她的雪白的手帕,一下一下地为我擦泪:“快别哭了,我以后再不唱歌了,唱了也不让你听见!”她的手帕上有一股凉滋滋的香味,也许是她手上的芳香。她一为我擦泪,泪水就更多了,我想起了我那没了的娘,娘的手上也有一股香味。奶奶给我擦泪从不用手巾,而就那么一抹拉,温暖畅利,但岁月蒸掉了奶奶手上的汁液,奶奶的手干瘪粗糙,比铁砂纸还粗,抹过去有点痛辣辣的。奶奶手上只有温暖没有香味。我真想趴在何云燕身上大哭一场,我只是觉得她亲。她离我确实很近,她鼻子里呼出的气息都溅在了我手上。我双手捂着脸,哭得越来越凶。泪水从我的指缝里挤出来,走过我的手背,纷纷滑下我的胳膊,从肘弯那儿坠落。何云燕不住地哄着我,她的手帕已经湿透,不能再往我脸上擦了。后来她伸出一条手臂揽住了我,用一只手像奶奶那样抹拉我的脸,把泪水刮下来。何云燕趴在我耳朵上小声说:“翅膀,你再哭我下次可不跟你一路啦!你不知道漫地里不兴哭吗?”她的声音又低了一点:“人一哭就招来鬼——鬼最喜欢舔泪!”何云燕提到的“鬼”堵住了我的泪泉,但喉咙里有许多哽噎,就像一大窠小鸟,不住地叫着飞出来,总也飞不完。当我的呜咽停止时,我才发现何云燕也哭了。她的眼红红的,眼睫毛被泪膜拢摽成一撮一撮的,鼻头也有点发红。她的眸子被泪水一浇灌,显得更有神采、更动人,除了明亮之外,还萌发出全新的叶片和蓓蕾,那就是忧伤和温柔。

我却坚信鬼绝不喜欢泪水的饮料,因为自从我哭过以后,我一点儿也不害怕了,觉得所有的鬼啦妖魔啦什么的都吓得溜远了,连南塘的边儿都不敢沾啦!也许它们是怕何云燕,也许是怕她的歌声,要不就是怕我的泪水。那个下午直到我们抬着一捆草回学校,连一点异常的动静都没有碰到。从前要说没有一群人在堰上,谁又敢往水塘里挪一步,可那天何云燕扯着我的手,我们一步一步走下塘坡,走到被水泡软又被密麻麻的草根网紧的水边。我们蹲在那儿,一捧一捧撩起塘水洗脸,洗去脸上的泪痕。水塘中心的一堆苲草上,蹲着三两只青蛙,尖尖的小头顶朝着我们,漫不经心地咯咯哇咯咯哇叫,仿佛在拉话:“他们,怎敢,下来啦?”另一只不耐烦地答:“谁知道呀——谁知道呀——”何云燕又搓洗了她的白手帕,一边拧着水,一边用两只脚交替踩软泥:“真软和,站在上头就像站在——”她一时想不起来那个“什么”了,我就把什么说出来了:“云彩上!”

待到我们又回到原来的地方时,说笑声已经把刚才的哭声撵得没了影,就像太阳撵跑了树荫——我们放在地上的竹篮和镰刀都镀上了一层白金的阳光。于是我们走向了大豆田,找到了刚才看见的那条宽宽的垄沟。那条垄沟是浇水用的,公家的田地没人可惜,所以垄沟留得比大路窄不了多少,好像在庄稼地里特意为我们辟出一长溜地方种草。草葱绿葱绿,根本看不见地皮,都是羊爱吃的好草:稗子草、茅草、莎草……可能是因为总有水源的缘故,绿得发黑,连星点枯黄的痕迹都没有。草棵里的蚱蜢也长得伶仃可爱,绿莹莹的,像窄长的一片草叶,只有它们蹿飞起来时,才能看见绿翅里面还衬着点点红色的内羽……

镰刀哧哧地割断了草茎,草汁的清苦的芳香围着我们低低徘徊,就像刚送走的呜咽又回来了一样。我没有拿镰刀,往常我都是用手薅草,挑生长得英俊的、细高挑的草薅,所以我割的草总是全班最少,在勤工俭学上几乎总是倒数第一。但我喜欢用略微有点泛黄的竹篮盛放翠绿的丛草,我只是觉得好看、惬意,“你看有几个人用竹篮子盛草!——一看就不像个干活的人!”何云燕没说完就笑了,她的三弯弧形在橙色的阳光里浮荡,一颤一颤的让人心酸,说不出为什么心酸。我总觉出她身上处处散发着妈妈的气息,与我是这样水乳交融。何云燕教我要割老草,“老草压秤。”她还教我别把草根上带的土抖得太净,“要不你永远别想勤工俭学好!”就这样她割,我用竹篮子一篮一篮往地头上送,我们说好的搭伙割,抬到学校再一分两开。在她割的草不够送一趟时,我也跑到大豆田里寻觅那些个头儿高挑的草。那些草也不少,已经结出长长的草穗,毛彤彤的,可真是漂亮。你要是抱一堆草回来,让那些草穗拂到脸上、脖子上,就像有只温柔的手在抚摸,那是妈妈的手、何云燕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