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第7/7页)
就这样妈妈总是伴随着疼痛和黑夜出现,给我送来她手上的温柔。因而我渴望疼痛和黑暗,我真想让疼痛像花朵一样灿烂我每一个日子,让睡眠永远别俘获我,使我拥有一个又一个暗夜。这时候妈妈就会款款而来,不需要过程,一下子莅临。妈妈的手就会像一帖药膏,贴紧我的脸颊、手臂,一遍遍走过,播撒我干涸的身体承受不了的柔爱的甘霖。是的,我渴望疼痛,渴望黑夜,就像我渴望见到何云燕一样。我知道这些都是不可告人的念头。我为有这些癖好而羞愧。我真不敢再说出来,而且也说不清——说不定我的脚趾头被羊蹄踩伤,就是这种渴望的结果。有许多时候,我总想让手里的小刀顽皮一些,不但对铅笔上的木屑感兴趣,最好也注意一下我的手指,不时舔一下子,让疼痛的花朵盛开,只有这时我们才能看见身体里暗藏的红色花瓣是多么美丽而凄艳!
妈妈死的时候我刚刚三岁。妈妈死于月子病。妈妈的身体流血不止。“真不知道人身上有那么多血,”奶奶说,“我总觉得那些血不是你娘的,一直那么哩哩啦啦流,淌不完似的!”妈妈的新坟上还没长草,就有人替代了她的位置。那是一个又胖又黑的妇女,粗粗的腰身像口米缸,眼珠深陷在肥肉里,每侧脸颊上还有两刀横肉。她没有打过我,但她小眼珠里发射的灰光就像长长的竹竿,一次又一次把我远远地拨开。我怎么能唤这样的人作“娘”!——那还不如要我去死!
“她拖油壶了吗?”何云燕问我。
“拖油壶?——啥是拖油壶?”
“就是,嗯——带来了不是你爹的孩子。”
显然何云燕理解错了,因为后来我才知道,所谓“拖油壶”,是指女人结婚的时候肚子已经大了,而大肚子里孕育的胎儿又不是跟她结婚的这个男人的。我的后妈是带来了两个女儿,她们都比我大,她们总是用那么陌生的、充满敌意的目光望我,仿佛我是个小无赖,随时要去抢她们拥有的东西。她们是受了那个黑胖女人的蛊惑,跟我没一丝亲气儿,还不如别人家的孩子;我要是和谁打了架,她们一准起哄看笑话,别说帮捶,连劝劝都不屑。她们会握着小拳头嚷嚷:“打!打!打烂头拾个尿罐子!”恨得我真想丢开对手,转向她们来一顿拳脚。所以爹要我叫她们姐姐时,我闭紧了嘴巴——姐姐?呸!给你一口唾沫!
我还给何云燕讲起了奶奶,讲起了我们的小茅屋、小茅屋临窗的位置奶奶为我用豆秸打的地铺;讲起了睡到铺上,夜晚我能看见星星,清早我能看见枕边灶膛里的熊熊火光……我从来没有说过这么多的话,我真稀奇肚子里竟藏有这么多的话,像总也说不完似的。我只有一句话没有告诉何云燕,就是无论奶奶多么疼我爱我,我总觉着缺了点什么;至于究竟缺了点什么,我自己也说不清楚。
那天我们割的草真多,堆在地头上有好高好高一垛。阳光已经改变了颜色,何云燕的粉红衣衫已经变成了朱红。南塘一无动静,连那些白杨树也不那么哗啦啦大叫了,因为有一道乳白乳白的雾带捆住了它们;青蛙的叫嚷也不再那么盛气凌人,蝈蝈也消停了下来,倒是蟋蟀什么的小个头野虫,吹箫一般,到处在响,像水一样漫遍田野。我说:“下露水了,我们该走了。”草叶已经湿了,走在长满草的路上,脚面一凉一凉的,很快鞋子和裤脚就变得黑暗而重浊。我们开始捆草。何云燕把绳折成平行的两道抻好,摊在地上,然后把理顺的草一掐儿一掐儿搁在绳上,我要帮忙,她笑笑说:“你能帮倒忙!捆草可不是谁都能捆结实的!”何云燕捆的草的确很结实,那天我们抬着草捆回学校,一路上没出一点岔故,草捆没有炸散也没有调皮的草溜到地上。她还巧妙地把空竹篮子系在草捆上,篮子很听她的话,一点儿也没多晃悠碍事。我个子矮,走在前头,何云燕走在后头。她总是把扁担上的草捆挪近她,想减轻我肩膀上的压力。我说我不累,她说走吧走吧,我不拽着篮子,草总往前头滑,谁叫你个子长那么矮呢!
暮色锁住了南塘,也锁住了庄稼地。伴随着第一颗星星的洇现,黑暗从田野深处漫上来。但那是一种亲切的、回忆中的黑暗,蕴蓄着温柔和抚摸,一点儿也不可怕。那种黑暗里没有鬼魂和妖魔的传说,只有回来的妈妈,以及与我由一根沉重的扁担相连接的何云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