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山宴(第11/15页)

阿德身体前倾,好像要把他整个人都送过来了。他说:“那我什么系(时)候能见到她啊?”她邪邪地安静了一下,然后她看着他的眼睛诡谲地笑了:“只有等你死了的时候才能见到她,等你死了你就和她团圆了。”阿德崇拜地看着她:“那怎么才能洗(死)了啊?”

阳光透过树梢落在了采采脸上,明灭不定,光影在她脸上筑起了一种时空的错觉,仿佛她正迅速向一个神秘的隧道深处退去。她的声音也是从那隧道深处浮上来的,诡异幽暗:“死的办法太多了,只要你想死就能死,可以上吊,可以投井,还可以像这样。”说着,她忽然从幽深的隧道里伸出了两只手,渐渐合拢到阿德的喉咙上。就是这样一个傻子也有人不要命地爱他。她却没有,没有。那两只手往紧里一收。阿德被掐住脖子开始剧烈地咳嗽。那两只手忽然松开了,她整个人从隧道里跌了出来,她浑身发着抖抱住了阿德,她一边剧烈打战一边说:“对不起,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你这可怜的傻子,我只是在和你开玩笑,姐姐在和你玩呢。”

阿德听不见她说话,他一边红着脸剧烈咳嗽,一边又开始号哭,他大声地抽泣着,一声比一声响亮。阳光已经爬到头顶了,正午了,两个女人马上就要从地里回来了。采采脸色苍白地看着阿德,她开始感觉到恐惧了。她想把他那张开的嘴堵上,可她知道那样他只会哭得更厉害。忽然她像想起了什么,她站起来迅速抱起阿德,阿德反抗着,要从她怀里跳下去。她蛮横地抓起他的一只手,迅速塞进了自己的衣服里,把那只手放在自己一只刚刚开始发育的乳房上。她说:“你摸摸,你不是摸摸你奶奶的乳房就不哭了吗?你摸我的好不好?”

那只小乳房被塞到阿德手里的瞬间,他的哭声戛然而止。他不再哭泣也不再挣扎,整个人忽然变得异样地宁静,好像她正抱着一怀柔静的光线。他久久地靠在她怀里,不说话也不动,眼睛里还包着两滴泪,却不往下落。他那只捏过泥巴的手还在那只乳房上摸索着,她像个母亲一样紧紧抱着他,把他的脸贴在她的脸上。正午的阳光从头顶落下一束,把他们包进去了,他们仿佛正躺在这世界的心脏里,都安全了。

她像刚跋涉了很多路一样,喘着气在椅子上坐定,怀里仍然抱着睡着的阿德。她把他那只手从她衣服里抽了出来,完好无损地放在他自己身上。她刚坐好,院门从外面开了,白氏和儿媳相继出现在门口。两个女人吃惊地看着树下的两个小孩。

自此,阿德成了采采的门客,一刻不见她便满院子寻找:“姐姐呢?姐姐呢?”采采头一次被人这样需要,厌烦之中不乏得意,出出进进地答应着他,以显示自己在这个家里头一次被需要了。两个女人都不在的时候,她就带着阿德在院子里的一亩三分地里捏泥人、捉蝴蝶、采喇叭花贴在他额头上。阿德乐此不疲,和白氏倒是疏远了些。白氏因阿德平白得了采采不少爱,像负债了一般,心里愧疚。再加上她觉得儿媳从没给过采采多少爱,自己当然也没有,现在倒像所有人都在采采面前债台高筑了一样。她便开始主动向采采示好,煮几根玉米送给采采一根,烤个红薯也递给采采一个,甚至当着儿媳的面塞给采采几块零花钱。采采接过钱接过吃食的时候并不看她,只是拼命把鼻子皱起来,皱得高耸在脸上,好把眼睛挤下去,似乎这样别人就看不见她的目光了。白氏给她什么她都不拒绝,仿佛她是一只摆在路边的大邮筒,别人可以随便往里塞信件。

儿媳看在眼里,脸上的霜气又重了一层。本来她就心里有气,自打采采气跑了永泰,她这第二任男人就基本不回家了,除非过年。她好不容易从前夫的凶暴下逃出来,逃到这里,却又入虎口,一不小心做了活寡妇。她怀疑永泰是不是在外面已经和什么女人开始搭伙过日子了,听说但凡常年在外打工的男人都会找个女人同居,俗称打伙计,虽不会结婚,但和夫妻也没什么区别。她白天晚上地被闲置着,身体里早就长满了荒草。有心再离一次婚吧,这油瓶采采肯定还要拖过去的,她可以再光脚跑二十里山路跟过去,反正她娴熟得很。拖个油瓶,这又大大降了她的身价。这十三四岁的姑娘喂又喂不熟,嫁又不能嫁,又不能放出山外去挣钱,一放出去估计就只能卖淫了,想上学又没钱供她,何况她自身尚且难保。这时候又见这采采忽然做了叛徒,一夜之间投诚到对面的部队里去了。她有意惩罚她,便对她越发冷淡,出出进进好像她只是这屋里的一口空气,有她不多,没她不少。

采采自然感觉到了,为了把这惩罚以更大的力度反掷向母亲,她加倍讨好对面的老女人和小傻子。她殷勤地帮着白氏干活儿,忙前忙后。只是在无人处,她便诡异而悲伤地独自微笑起来,如漫天大雪下唯一的夜行人。

白氏对采采的表现很满意,作为奖赏,她还带着采采和阿德一起去喂鲇鱼。这个黄昏,夕阳壮硕如血,洒满了丘壑纵横的吕梁山,连鲇鱼的身上都闪烁着珠玉的光泽。采采一边看她喂鱼,一边问:“你自己都不舍得吃,怎么尽把省下来的吃的都喂了这些鱼啊?”白氏看着这些前呼后拥向她游过来的鱼说:“也不知怎的,我就是可怜它们。自打它们来了这水暖村,就住在粪池里。我这辈子没有出过水暖村,没坐过汽车火车,不知道外面是什么样子的,我就是觉得,要是它们能生活在别处的大池塘里,到处是干净的水,该多享福。”

白氏和儿媳下地干活儿的时候,采采就带着阿德满山乱跑,跑一圈又绕进水暖村的坟地里去了。村里人在这个山头上立着就能看见对面的坟地里飘荡着两个幽灵般的影子,不过没人奇怪,还能有谁?肯定是傻子阿德呗。只是,他现在势力壮大,后面又跟了一个疯女子采采。那女子,真吓人,年纪不大,但见个男人就想往上贴。男人一边咂嘴,一边两眼放光,仿佛刚刚被采采的小乳房贴过。

采采和阿德在坟地里发明了一种游戏。他们找到了一个废弃的坟坑,这个坟坑不知道为什么被废弃了,就剩下一个荒凉的长方形大坑,刚好能躺进一个人去。阿德先躺了进去,他闭着眼睛躺了一会儿,忽然睁开眼睛说:“我见到我妈妈了,她就在下面,她离我好近。”他翻身起来开始用两只手在地里乱刨,似乎急于要挖出一个母亲来,因为找不到,他更着急了,两条腿也开始跟着乱刨,他像只豪猪一样四肢拼命地在土里刨动,如沉在了一个很深的梦魇中。渐渐地,梦魇抽身离去了,剩下了阿德的躯体躺在坟坑的底部。他不再动了,静静地睁开了眼睛,看着头顶的天空。他的眼睛像刚被过滤过一般,纯粹、安详,好像把整块蓝天都装进去了。在那一瞬间,傻子阿德看起来像个天上来的圣徒,周身散发着一种静谧的华美,连坐在一边旁观的采采也看得呆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