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山宴(第9/15页)
再新鲜的东西几天下来也就折旧了,她脖子上的伤疤被村里人轮流瞻仰了一圈之后也黯然失色了。她还是成天往出跑,高高地抻长脖子,歪着头亮出那道粉色的伤疤,像一个佩戴了名表的人,不能不时时亮出来彰显一下,不然白戴在身上真是觉得可惜了。
日子又从春天飞到了夏天,水暖村从肥硕多汁的夏天里繁衍出了更多的小鸡、小猪、小羊、小鲇鱼,还有小孩。白氏和儿媳、采采吵了架就跑到粪池边看鲇鱼,一看就是大半天,好像这鲇鱼才是她的亲人。
活蹦乱跳的生命破土而出,顶着那些白发苍苍的老人快快入土,好给新人腾出地方来。村里的老人一过六十,最大的心愿就是能拥有一口上好的棺材,一口优质的松木棺材上面描金画银,还缀以各种俏丽的花鸟鱼虫、各种人间没有见过的亭台楼阁,璀璨华丽得如天上的盛世。能躺进这样一口棺材里入土,那活着时无论受过多少苦都算值了,都能把这世间的苦难抵消得片甲不留。所以村里的老人只要一过六十,就哭着喊着要棺材,心情之急切与小孩子要糖果没有二异。因为村人笃信,在这世上只要能活到六十就够一辈子了,六十岁之外再活几年都是白赚了,既然是白赚的,那就不可惜了。所以,即使随时会被从这个世界上撤掉,他们也没有太多悲伤。悲伤是留给活人的,对他们来说,最要紧的是那一口上好棺材,好装着他们到达彼岸。
但往往是棺材割好漆好,摆在那儿就差装死人了,老人却偏偏死不了。有时候不是几年不死,是二十年过去了,棺材都开始掉漆开始腐烂了,人还没死,还坚如磐石地每顿饭吃两碗干面外加一碗汤面。但是棺材摆在外面,风吹日晒会加剧腐朽的速度,所以棺材割好后一般都要抬进窑洞里去歇着。对村里的很多老人来说,棺材成了他们窑洞里的一种必备家具,就像20世纪90年代嫁闺女时必备组合家具一样,谁家没有那就是落时,就要被人在背后笑掉大牙。老人往往也能把棺材充分利用起来,他们把棺材当柜子用,里面储藏着当年收成的莜麦、土豆、黄豆,棺材盖上则摆满了琳琅满目的锅碗盆勺,完全没有一点地府的阴气和妖气,相反,它和窑洞里的任何一件家具一样平凡朴实,恪尽职守。
白氏眼看自己即将六十,转眼就是一辈子,已经是活到这个世界边上的人了,展望一下前景,她觉得黄土已经埋到她脖子上了,也该给自己备下一口棺材了。只是这永泰终年在外打工,只怕这雇木匠割棺材的事还得她亲力亲为。不过这一辈子又有哪件事情不是她亲自操持?就连当年接生也是她自己操持的。只是可怜了这阿德,没爹没娘又是个傻子,万一哪天自己先入土了,又不能把他拽进土里。想到这里,她一阵悲从中来,又把阿德按在了自己怀里,毫不厌倦地问那个已经问了阿德一万遍的问题:“阿德啊,这个世上你最亲最亲的那个人是谁啊?”阿德把重复了一万遍的答案又重复了第一万零一次:“最亲奶奶。”他说得面无表情,就像把一篇演讲稿背得烂熟了,熟得都厌倦了、恶心了还得继续一遍一遍地往下背。白氏半是满足半是不满足,又对阿德撒娇:“再说一次,最亲的是谁?”阿德突然造反了,脸阴着:“妈妈。”
“再说一次。”
“奶奶。”
“阿德,奶奶死了你可怎么活啊?”
“奶奶,我想我妈妈了。”
阿德一边说一边又开始流泪,他咧开嘴,露出了粉色的舌头,表情和一个白痴完全一样。她有些吃惊、有些憎恶地看着他,这个小孩怎么就养不熟呢?她养他这么长时间了,恨不得把心掏出来塞给他,把月亮摘下来哄着他,他居然没有绽开一丝一毫的裂缝,但凡有一点不高兴一点委屈,第一个想起来的永远是他那已经睡在地下的母亲。而她不过是一滴油,永远融不进他们母子的血液里。那个死去的女人岿然不动地长期占据着霸主的地位,光是她的魂魄就够把白氏打败了。铁人白氏忽然有一种异样的悲伤,这点悲伤很深很静,但是很有力。她浑身僵硬。
她把阿德的哭声留在窑洞里,自己走到了院子里,她又想去看看那些鲇鱼。已经是初夏,夜风如水,儿媳和采采正在篱笆旁边吃晚饭。硕大橘黄的月亮从吕梁山上升起来了,整个水暖村浮动在透明清凉的月光里,微风过处如舟行水上。白氏坐在小泥炉旁边开始煮小米粥,红色的火苗在黑暗中舔着锅底,金色的小米粥呻吟着翻唱着,溅出一地清香。这时候,白氏忽然听见坐在那边的采采正和儿媳诉苦:“……老有人朝我身上摸。我站在哪儿都有人伸出手来摸我这儿,还有这儿……”她一边说一边在自己身上几处开始凹凸的部位上比画着,以验证自己被摸的经历是怎样不虚。这话像风一样吹进白氏的耳朵,最多不过就是一句话却让白氏觉得异样地惊心动魄。她脊背上一阵阴凉,就像看到了什么似曾相识的可怕东西。
这话她分明是听过的,如此相似的邪气,如此噬人的气场,是在哪儿听过呢?她忽然想起来了,上一次听到的这话也是从采采嘴里说出来的。唯一不同的是听众,上次这番话是采采出了家门后眉飞色舞地说给村人听的,说睡在她旁边的永泰晚上是如何一寸一寸摸她的。现在听众反过来了,她又在向家人诉说外人是怎么一寸一寸摸她的。
儿媳手里的筷子冻住了,她怔怔地坐着,一言不发。白氏顺着月光看过去,儿媳的脸正埋在一片阴影里。但白氏能感觉到,儿媳的目光此时也正往她身上流动。她没有去接,这样会显得她过于友好,但这种被依靠的感觉还是不能不令她舒泰。关起门来终究还是一家人。她们没有说一句话,没有对视一眼,就已经在黑暗中在月光下结成了罕见的临时同盟。
白氏和儿媳开始跟踪采采,采采一出门,她们便轮流跟着她,观察她的动向。采采最怕一个人待着,谁家一有打架、死人、娶亲之类的热闹,她立刻就跟着人群呼啦啦往过跑。人群密密匝匝围了好几层,连点缝隙都没有。她把自己压扁压平了硬往里塞,周围的铜墙铁壁把她箍死了令她动弹不得,有人在打嗝,有人在放屁,空气又厚又黏稠,吸进肺里像喝了糨糊一样。她试着踮起脚,看到的还是前面的后脑勺——层出不穷的后脑勺。然而,越是黏稠,她越是想搅进去。她专心致志地盯着前面那些后脑勺,表情是僵硬的,身体也是僵硬的。
没有人知道她在人群中正等待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