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山宴(第8/15页)
就在这时,儿媳从外面下地回来了,她一进院门,白氏的目光就嗖地追了过去,一下把她钉在了那里,她指着采采对她吼过去:“你家原来还有没有一点家教,是不是再没人管她了?两只肩膀抬着一张嘴进来,每天吃了喝了还要欺负阿德,看见阿德傻,是吧?你让她从哪儿来的再滚回哪儿去,这里庙小放不下她。”
儿媳看着眼前这形势评估了几秒钟,然后一声不响地揪着采采的衣领把她拖回了窑洞。不一会儿,里面传出了采采的哭声和尖叫声。她像疯了一样尖叫着:“我知道你们都讨厌我,我知道你们都恨不得让我死了给你们省下一口饭。”
但采采并没有至此被赶出水暖村,据说她那十里之外的父亲已经又娶了一个女人,那女人拖着两个孩子,又生了一个。一个萝卜一个坑,那里早就没有她的坑了。自打她把自己点着发射到水暖村之后,就再也回不去了。每日送走一个一模一样的日子实在是一件艰难的事情,在无涯的时间长河里几乎没有上岸的地方。为了打发时间,她开始跑出去跟着村里人戳在山头上闲聊,也袖着两只手数山下的汽车,再不就是眯起眼睛数对面的坟包。她学会了向村里人诉苦,她撩起衣袖,像个刚从战场上退下来的士兵一样向他们展示自己身上那些新的和旧的伤疤。她坐在地上拍着大腿,像村里所有已经生过孩子的妇人一样,向听众描述她生父是怎么打她的,她是怎么光着两只脚跑了十里路跑到水暖村的。跑到水暖村连口热水都没的喝她就又被赶回去了,回去怎么办?回去了就被打得更厉害了,谁让她跑了?她只好再一次偷偷跑出来,又是光着脚跑到水暖村来。
众人像看稀罕的露天电影一样包围她,似乎她是地球上最近才出现的最新物种。众人经年不洗澡的体味像砖头一样垒起来包围着她,竟也让她感到了一种异样的暖意,就像是,她在这世界上终于为自己找到了一个坑,足以把自己埋进去了。她的倾诉越来越流利,像打了蜡。然而众人并不餍足:“还有呢?还有呢?”他们吃进去多少消化多少。她对着一堆模糊不清的脸笑了一下,努力讨好他们。然而他们还是不放过她:“后面还有呢,后面还有呢。”她舔舔嘴唇,脸上烧得通红,如火如荼。
她又开始讲她的生母是怎么对她的,她千辛万苦跑来找她,她连双鞋都不给她找就让她回去了,回去干什么?回去了还不是挨打?她不肯收留她是生怕她连累了她,怕她挂着个油瓶要被婆婆和丈夫小看,怕自己在他们面前活不出来了。众人连声啧啧。她吊起眼角来抹泪:“好像我连个傻子都不如。”有人问:“那白氏呢,白氏对你好不好?”采采冷笑:“她恨不得一口把我吃掉让我给她家省下粮食,她只认识她那个傻孙子,只有他才是人。她们都不喜欢我,都不想让我活,她们恨不得我今天就死给她们看。”忽然又有人问:“那永泰呢,永泰对你好不好?”采采听到这话,一只嘴角吊起来又落下去:“能好到哪儿去?他又不是我爸,我晚上就和他睡在一盘炕上,他就睡在我旁边,他的手……”众人齐齐倒吸凉气,一边吸凉气一边暧昧地笑,末了这招儿真是过瘾。
五
这话在水暖村的上空飞了三圈之后,更加血肉丰满、凹凸有致,只怕再飞一圈就要长出鼻子和眼睛了。最后出了模子的话是永泰把人家十三岁的小姑娘给睡了,晚上母女俩一边一个伺候他。老实巴交的永泰听了这话差点一口气没上来,他本想着一个小姑娘也吃不了多少,就是添了双筷子,大不了把她养到出嫁。窑洞里都是大得上天入地的土炕,睡十几个人不成问题。晚上睡觉的时候,他睡炕头,采采睡炕尾,中间是他老婆,没想到他在传说中已经把十三岁的继女给睡了。永泰连夜坐车走了,他要去省城打工,避避这漫天飞舞的邪恶蝙蝠。
儿媳见自己男人都被气跑了,加上自己在这传说里的形象实在有点不堪,简直是个拉皮条的,连着几天在路上碰到村里的男人,男人们都向她投来景仰的目光,似乎不能不慑于她们母女的巨大威力。她躲到无人处哭了一场,哭完了就回去把采采关起来一顿好打。白氏不说话也不阻拦,躲在一边偷听。她听见儿媳在窑洞里一边打一边吼:“谁让你那样说的,你为什么要那样说?这家里谁不让你吃饭了?你说,你为什么要那样和别人说?”
采采一边号哭一边歇斯底里地大叫,声音像刀片一样刮人们的神经:“我爸嫌我是累赘影响他再找老婆,你也嫌我是累赘怕你男人不要你了。他把我赶走,你也要把我赶走,我光脚走了十里的山路你都不给我找双鞋穿,你根本就不是我亲妈,我亲妈早死了。我连傻阿德都不如,他妈死了还有人疼着他,怕他着凉,怕他感冒,怕他疼,怕他死,可我呢?你们就是把我当成一个累赘。你从来就是只顾你自己,我小时候你和我爸一吵架你就往出跑,整夜都不回来。我打着手电筒,踩着大雪整晚上在山里找你,可是你管过我的死活吗?你放心,我这就死给你看。”说完,只听窑洞里咔嚓一声什么碎了,瞬间的寂静之后便是儿媳突然迸出的惨烈号哭声。采采用玻璃片在自己脖子上划了一道。
伤口并不深,在镇里的卫生站包扎了一下就回家了。儿媳被这一吓吓成了一个低眉顺眼的小媳妇,一连几天对采采连大声说话都不敢了,每顿饭给她端到炕头上去。采采则坐在炕头两眼盯着天花板上的梁子。脖子上缠了一圈雪白的纱布,她只得把头高高地昂着,看起来好像她的头和身体是分开的,正各自浮动着。她这颗头倨傲地悬浮着,俯视着这院子里的两个女人和一个傻子。
纱布拆掉之后,脖子上留下了一道粉红色的伤疤,采采扛着这艳丽的伤疤重新回到人堆里,活像个立下战功后荣归故里的士兵。这下她身上有确凿的证据可以证明她是个多么可怜的孩子。她昂着头,伸长脖子,一副随时要被砍头的架势,她站在那里被人们瞻仰着新鲜的伤疤,然后一遍一遍细细讲述这伤疤的由来。人们无限同情地一遍一遍听她描述细节。白氏和儿媳不敢把她拖回来,怕她再给自己一刀。
于是她们只好装成聋子和盲人,什么都看不见也听不见,尽管如此,她们还是悄悄地羞愧难当,见了村里人就像做贼一样慌忙躲开,因为她们想象不出采采又编出了什么更有杀伤力的武器,她们也不知道她们在传说里又被赋予了怎样一副新鲜的面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