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山宴(第6/15页)

她提前给他们吃个定心丸,免得吓着他们。这时候白氏又开口了:“大清早跑过来,说什么也要吃了午饭再走吧,一碗稀饭管什么用,撒泡尿就没了。”儿媳不说话了,似乎得了赦令,暂时不用行刑了。白氏站在小泥炉边一副母仪天下的姿态,她从没有像现在这样高看过自己,也从没有像现在这样鄙视过儿媳。白氏已经开始雍容大度地和面,准备做中午的手擀面,自己也不觉得这是加快了赶人走的步子。

一碗手擀面吃下去,采采终究被母亲拖着出了门。她身体被母亲押着,眼睛却使劲转过来,绝望地看着他们,似乎想用目光在他们身上抛下锚来。然而她们已经开始下山了,那两缕目光挣扎了几下还是沉下去,不见了。永泰去干活儿,走了,白氏带着阿德久久站在山崖上看着她们的背影。她眼睛里迅速闪过一道罕见的泪影,然后,像个屹立在山头的菩萨一样,她慈悲地说:“可怜的孩子啊,遇上这样的妈。”

晚上白氏正要和阿德吃晚饭的时候,儿媳独自回来了,看来已经成功把包袱甩掉了。她像个刚从战场上逃下来的伤员,溃不成军地进了窑洞,饭也不吃,灯也不开,倒头就睡在了炕上。白氏对她的鄙视仍然散发着余热,这点余热装在她的胸腔里足够烤熟几个土豆了。她想,这么狠心的女人还配吃什么晚饭?然而,第二天一大早,儿媳气宇轩昂地吃了满满两大碗和子饭,把前一晚没吃的又补上了。她吃得理直气壮,大约是觉得自己刚做了回有功之臣,她刚为这个家赶走了自己的亲生女儿,战功赫赫,理应多吃点。

第三天晚上,刚到掌灯时分,院门嘎吱响了一声,伴随着几声细碎的脚步声。然后,脚步声消失了,院子里再次寂静下来。白氏心里咯噔一声,从炕头上下来,穿上鞋疾步向院子里走去。在她走出窑洞的同时,她看到另一孔窑洞里也急急走出了一个人影。是儿媳。她们两个人无声地对视了一眼,然后,同时看到了站在院子里的那个小小的身影。那影子被裹在黑暗里,面目模糊,薄薄地立在那里。尽管这样,白氏还是第一眼就认出了这影子是谁——采采。儿媳也认出来了,她们两个都没动,采采也没动,三个人在黑暗中安静冰凉地对峙着,甚是稳当。

最初的惊讶之后,白氏心里一声冷笑,居然自己又找上门来了。她后悔不该喂她那碗手擀面,现在要被赖上了,准确地说是永泰要被赖上了。这时候三角形动摇了,儿媳向院子中央的采采走过去。黑暗中白氏听见儿媳低声说了一句:“怎么又是光着脚跑过来的?”白氏又倒吸了一口凉气,这小姑娘简直是在使苦肉计嘛,再跑来又不穿鞋,这明显就是计谋了。她倚着门框替永泰后悔,只以为娶了个比自己大七岁的女人安稳点,却不知道其实是娶了母女俩,看这情形他分明是中了她们的套。

儿媳把采采拉进了窑洞,这一晚采采就和儿媳还有永泰睡在一张炕上。一晚上人家睡得熨帖,倒是白氏一宿没睡。她在黑暗中睁着眼睛像做秋收一样算了一晚上的账。第二天早晨一起来,儿媳就把采采拖到院子里,她脚上趿拉着一双永泰穿过的破布鞋,鞋太大,她站在这两只鞋里像棵植物被栽在花盆里一样,走一步路都像跋山涉水似的。儿媳把她拖到院子中心往地上一扔,叫道:“你走还是不走?”采采蹲在地上不起来,儿媳上去又拖她,她双手抓地牢牢把自己吸在地面上,她一边躲她母亲的手一边大声号啕着:“我不走,我就不走,我回去了他还要打我,把我打死算了,你们都不要我,我也不想活了。”

矮墙上长出了一排黑压压的脑袋,麻雀似的蹲了一排,是街坊邻居听见哭声都赶来看热闹了。在水暖村,谁家有热闹而不让人看,可是不道德的。什么是他们的道德?道德就是把所有近乎气绝的快乐和无以复加的伤口都割开了给人看供人消遣,绝不能独享。

儿媳抬起头来无声地看了看那排蹲在墙头的脑袋,忽然就泪如雨下,她扭头进了窑洞,再出来时胳膊下夹了个小布包,永泰跟在后面一脸惊慌。儿媳倚着门哭:“我和采采走吧,你再找个女人过。”

永泰急得快跳起来了,让他再次变成光棍儿是一件多么残忍的事情。地上的采采大声抽泣着,倚门而站的儿媳无声流着泪,配合真是天衣无缝。白氏看到此处已经明白,大局已定,这母女俩赢了。在水暖村可是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白氏这一辈子也不是白给的,她在清晨的阳光里迈出了一步,带着巨大的影子走向了采采。她慈眉善目地拉起采采,说:“她不想走就让她留下吧,只是这上学的事……”她得和她们讨价还价。

儿媳还是倚着门,那个做道具的包包还被她夹在腋下。她看起来有一点疲惫。她收起了眼里所有真真假假的风情,不再说话,表示成交。

采采就这样留在了水暖村。

十三岁。

失学。

晚上和生母与继父睡在一张炕上。

儿媳在窑洞里叫了一声采采,没有人答应,她掀帘子出了窑洞,站在院子里尖着嗓子又叫了一声采采,声音又干又硬,没有血色。正好采采从外面回来了,一进院子就看到了钟馗一样的母亲正站在那里。儿媳劈头一句过去:“又死哪儿去了?”阿德正在院子里玩蚂蚁,听见声音便抬起头来看这母女俩。采采顿了顿,忽然跳起来冲着母亲尖叫:“那你让我去哪儿,学也不让我上,我每天憋在这里想把我憋死啊。”她开始边哭边叫,“我知道你们都讨厌我,你们都不想让我住这儿,你们都想让我早点死。”

她这番话像寒光闪闪的兵器,一掷出去就把所有的穴位都点住了。她母亲显然战败了,呆若木鸡地看着她,阿德坐在地上,吓得也一动不动,就连正从门缝里往外偷窥的白氏也怔住了。她白氏可是一世英名、有铁腕的彪悍女人,居然被这样一个小姑娘吓住了?可她必须承认,她确实被吓了一跳,就像是亲眼看着一只老鼠忽然摇身变成了一只大象。她看着眼前这张牙舞爪跳着脚的小姑娘,想起那一日清晨她光着青色的脚赖在地上哭着不起来,真是判若两人。看来吃惊的不仅是她,儿媳也站在那里脸色发青。她想起自打采采住过来后,儿媳对采采一直是呼来喝去的,并没有什么好脸色,好像采采是她陪嫁过来的一个小丫鬟。她无非是自知理亏。结婚前讲好的谁都不带孩子,可是结婚之后没几天她的孩子就拖过来了。

她主动毁了契约,大约总是心虚的,凭什么不养阿德却要养采采,面对着丈夫和婆婆就像终日面对一个陪审团一样。所以她不得不对自己女儿粗声大气一点,大约只有通过呼来喝去才能交代过去。她这点狠可不是白狠的,这点狠兑换来的便是采采的口粮,这样采采每日吃的喝的才有保障且名正言顺。哪知她在这里千方百计为采采争取口粮呢,采采却并不领她的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