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山宴(第2/15页)
最后一缕颜色都被黄土吞没之后,活着的人由衷地在心里笑了,就像看着自己远嫁的女儿在别处享福一样,总算是能心安了。
村里平素没什么可供娱乐的,所以一旦有嫁人死人时的红白宴便是全村老小的节日。白宴上,人也埋了,纸也烧了,肥肉和馍馍也吃了,全村人都打着饱嗝心满意足散去了,静等着第二天再排出肥肉味的粪便。这气味让他们颇为得意,就像是家家户户刚吞下并消化了一头肥猪似的,何等殷实。
这时候天色已晚,月亮出来了,金黄地卡在黢黑的山顶上,住在山腰上的白氏忽然发现孙子阿德又不在院子里了。这孩子一定又留在坟地里了。他像根钉子一样动辄就钉在坟地里。阿德今年五岁,出生的时候头被挤压了一下,成了半个傻子。平日里别人问他什么,他好像都听不见,湿漉漉的舌头半耷拉在嘴唇上,不时舔一下嘴唇,他顽固沉默如一座城,薄薄几句语言根本轰炸不到他。可是,这傻子只要一看到往土里埋人就立刻两眼放光。谁家办丧事往坟地里抬棺材的时候,他一定会第一个闻着气味跟过去,辛勤得像蜜蜂一样一路叮着,跟到坟地里一直看到棺材埋进去。等到众人都散去了,他还戳在那里不肯走,像坟前的石碑一样肃穆安静,是所有葬礼中最忠实的看客。每次,他站在人堆里,大睁着眼睛,伸长脖子,嘴半张着,粉色的舌头像狗一样半耷拉出来,一眨不眨地盯着葬礼的每个细节。他表情贪婪狂热地看着这个埋葬死人的过程,就像一个学徒抓住一切时机偷窥师傅的绝技,一心要早日学到手。
白氏打着手电筒朝山下走去。村庄坐落在东面的山头上,而坟地就在对面的西山头上,虽然站在自家门口就可以与那些坟堆遥遥相望,胳膊长点的似乎一伸手都能把那些坟包像馒头一样拿起来,可是,望山跑死马,又不能凌空飞过去,她只好一步一步挪到山脚下。东西两座山头之间有一条山路,这路是水暖村与这个世界的唯一脐带。她穿过山路,再一步步爬上对面的山头。近年来她体形越发臃肿,走一步路全身的赘肉都要晃三晃。
坟地里一片死寂,没有墓碑的坟堆晾晒在月光里分外凄清安静,像一堆没人收留的孤儿聚集于此,摩肩接踵,相互取暖。远处黑色的树影无声而阴森地摇摆,好似很多鬼影正藏在里面向外窥视。即使作为一个资深的彪悍女人,她也不由得有些恐惧,拿起手电筒朝那黑暗处劈了一刀,黑暗处裂开一道口子,黄色的土和绿色的树像肠子一样从里面翻滚出来。她在坟地里走了几步,又胡乱挥了几刀,果然,几刀之后阿德小小的影子被罩进灯光里了,阿德像石马一样守在一座坟堆前纹丝不动,灯光把他罩进去了他也没有动一下。他背对着她,黑暗的轮廓毛茸茸的,看上去,就像一个黑暗的末日世界边缘的守门人,身上带着一缕另一个世界里的诡谲。
她走过去,站在他背后说:“阿德,回家吧,该吃晚饭了。”阿德对着那扁扁的坟堆老气横秋地叹了口气,忽然犹豫而迟钝地开口了:“奶奶,你说妈妈在下面吃饭了吗?”眼前这个扁平的坟堆下面埋的是阿德的母亲,一个不到三十岁的少妇,去年某一天忽然肚子绞痛,然后开始呕吐,没过一天就死了。去年阿德只有四岁,他亲眼看着母亲被装进棺材里,然后棺材像种子一样被埋进了泥土里。当时他并没有流太多的泪,可就是从那时候开始,阿德表现出了对所有葬礼的狂热,他像个牧师一样认真虔诚地把村里一个又一个的死人送到墓地。别人都离去了,他仍然不肯离去,像是要固执地陪伴那些地下的尸体,和他们说话,关心他们吃饭了没有。即使在没有死人可埋葬的日子里,他也终日一个人在坟地里晃着,像常驻这里的魂魄一般,似乎此处才是他的乐园,别处都不是人间。别人和白氏说:“你家阿德是不是被鬼魂跟上了,一个小孩子怎么成天在坟地里玩?也不害怕?”
白氏举着电筒,皱着眉头看着眼前的小孩。阿德见没有得到回答,便缓缓转过身来,正对着那束手电光。他那张迟钝的脸看起来像发光的风筝一样在夜色里闪动,见她不说话,他又试探着怯怯地问了一句:“奶奶……妈妈在那里吃饭了吗?”
自从他母亲死后,每逢吃饭他便要问一句:“妈妈在那里吃饭了吗?”他不关心任何人的存在,他只关心那个死人。死人没吃,他也吃不下。他是真的吃不下。
一次白氏把饭碗使劲往桌子上一蹾,厉声说:“你妈已经死了,死人不能吃饭。”
“什么是洗(死)了?”
“死了就是闭着眼睛躺在那里,不能吃饭,不能说话,谁也看不见她,她也看不见别人。”
阿德忽然跳起来尖叫着:“我能看到她,我看到她就睡在那里,我知道她就在土里睡觉。”
白氏一把捉住活蹦乱跳的阿德,朝他屁股上猛扇了几巴掌:“看你以后还敢不敢再问死人的事。”白氏是个强悍粗鲁的老妇人,自打年轻时男人死后就做了寡妇,不是每个女人都有被男人的光棍儿兄弟继承的命运。虽然经年没有男人摸了,但因有土豆的滋养,她的屁股和乳房却彪悍地一路自己长下去,肥硕多肉,对于一个寡妇来说真可惜了这对乳房和这盘屁股。她力大如牛,独自在山上开垦出十八弯的梯田,靠种莜麦种土豆养大了一个儿子。干活儿的时候她总困惑于怎么搁置这对巨大的乳房,因为它们的广袤和肥硕实在是妨碍了她干活儿时大显身手。
情夫倒也有过个把,只是先前那男人骨瘦如柴还外加是肺痨,晚上在炕上根本勒不住她的缰绳,只好任由她在他身上自由发挥。不仅如此,自打被睡过之后,那男人的地也得由她来种,搞得她要对这个瘦猴似的男人从里到外承包。她被他睡,还要给他种地,就这样,一段时日之后,她听见村里的男人在背后怎么议论她了——那女人既好×又像男人一样能吃苦。显然这话是从肺痨嘴里放出来的,如今已经独自成虎成狮满山跑了。她痛恨自己怎么瞎了眼,恨不得把那肺痨一脚踹到山脚下去。自此白氏安心守寡,断绝了再与男人睡觉的心思。奶奶的,就是被猪睡了也不会转身就被卖掉吧。
儿子好不容易娶了媳妇,生了孩子,眼见自己终于熬成别人的婆婆了,还没开始舒畅一天呢,儿媳妇就早早咽气了。儿子三十岁就又恢复成光棍儿了,终日急得上蹿下跳,看见母猪跑过去都两眼发光。留下这么一个孙子真是可怜,早早就没娘了不说,脑子还不灵光,越是看着阿德傻,白氏心里便越是疼。但是她没有流泪的习惯,从年轻时候就戒了,因为留着没用。任何技能长期不用都会荒废的,她难过的时候只会把泪往里倒流,旁人甭想看到她的一滴泪。她用更流畅更熟悉的身手来掩饰自己的疼痛,比如现在把阿德抓起来粗暴地打一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