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山宴(第3/15页)

挨过两次打之后,阿德果然问得没有以前那么频繁了,可是他并没有善罢甘休,他终日观察着她的脸色,捕捉着她脸上乍现的一丝半缕的晴光,伺机再问。每隔几日,一端起饭碗,阿德的嘴就会娴熟地绕到这个话题上来,那就是关于埋在地下的母亲有没有饭吃的问题。白氏从这儿堵住,它又会从另一个地方冒出来,简直拦都拦不住。每到这个时候他简直就像一辆上了铁轨的火车,被轨道牵引着,根本无法停下,即使知道哪个站该停,他也停不下来。他所有的结论一定会准确无误、庄严肃穆地滑进最终的车站,那就是,他地下的母亲究竟饿着了没。

她看出来了,如果有合适的入口,他一定会钻到地下给他母亲送饭的。不管怎样,这个傻子的悲伤还是让她有些吃惊,她看着他迟钝的脸和半伸出来的舌头,忽然觉得她其实并不真正认识眼前这个小孩。一年前,他母亲去世的时候,他也是木讷的,呆呆的,没有泪。她怎么也没有想到他的悲伤会一直持续到第二年。而且就是到了第二年也没有一点刹闸的迹象,他好像不仅没有淡忘母亲的模样,相反,母亲像只会自己发电的灯泡一样在他身体里驻扎下来了,时不时就自己发出光来。她透过他的瞳孔都能看见那个死去的女人发出的诡谲光亮,像荒野上亮着的唯一一点鬼魅的灯火。她忧心忡忡地看着这孩子,他正不顾一切地向这点灯火跑去。他那么渴望去接近它。

现在,站在坟地里,阿德又迎面绕到了这个百问不厌的问题上,这简直是一座可怖而坚硬的礁石,似乎只要出海就一定会迎头撞上去。尽管他小心翼翼、怯生生地拎出这个问题,白氏还是生气地一把拽住他的衣领,像拎瓶子一样拎起了他,像晃瓶子里的水一样把他晃了几下,然后大吼:“跟我回家。”说完便夹着双脚悬空的阿德离开了坟地。

她心虚地看看周围是否有人,深更半夜在坟地里流连不去,人们还以为他们祖孙俩是合伙来盗墓的。

桌上又是毫无悬念的两碗小米稀饭、一大碗蒸熟的土豆片,土豆片切得厚实,一个个都能赛过磨盘,稳稳地盘踞在碗里。就是靠这土豆,山里女人才长出了敦实的屁股和乳房。白氏夹起一块土豆片,蘸了一圈血红的辣椒就往嘴里塞,土豆片下去了,辣椒酱在嘴唇上落了一圈,像抹了极艳的胭脂,妖媚得很。她吃完两片土豆了,阿德还坐在桌子后面不动。他呆呆地坐在灯光下,像块煮熟的番薯。白氏敲敲桌子,说:“快吃。”阿德忽然抬起头偷偷看着她,嘴唇动了动。她生怕他嘴里又说出关于那个死人有没有吃饭的话,连忙去堵他的口:“你快吃吧,你妈肯定有饭吃,埋她的时候我往她嘴里塞满了饭,她永远饿不着的。”

阿德看着她,眼睛里忽然就蓄满了泪,泪憋在眼眶里却不往下流。她看得肝肠寸断,她嗓子里一哽,连忙往里又塞了片土豆,好把那哽咽尽快咽下去。阿德的泪转了几圈还是落下来了,他无声地流着泪,忽然大声对她说:“你骗我,你就系(是)骗我,妈妈根本没有饭吃,她洗(死)了。”

白氏吃惊地看着阿德,她忽然觉得此刻的阿德就像魂灵附体,他身体里似乎获得了一尊崭新的人格,这个人格通透、聪敏,把那个傻子阿德打压下去了。但是她反而更加害怕了,就像是坐在她眼前的并不是阿德。这时候阿德蹒跚着从自己的椅子上跳了下来,走到她面前,又是那么无声地落泪看着她。他怎么会这么娴熟地用眼泪摧残她?她一边诧异,一边抱起了他,把他抱在了怀里。他毕竟只是个五岁的小孩子,没了娘的孩子总是可怜的。她把他抱紧了,他也把自己扣在她怀里一动不动,尽情抽咽。她像哄婴儿一样拍打着他,想,过几年他就该淡忘了吧,一个小孩子总不能一直这样沉浸在丧母之痛中,这多少有些不正常。她想,给他养只小狗吧,让他试着去爱别的东西,或许他就可以分心了。

阿德又抽咽了两声,忽然把手伸进了她的衣服,一边摸着她的乳房一边小心翼翼地观察她的脸色。阿德从没有吃过母乳,因为他母亲几乎没有奶水,他是靠着羊奶和小米稀饭长到现在的。大约就是因为没有吃过母乳造成的不安全感,阿德对女人的乳房异常迷恋,而且不管老少肥瘦,只要是乳房就行。他母亲还没有死的时候,白氏就已经发现了,但凡他母亲把他抱在怀里,他的两只手一定准确无误地放在她两只乳房上。虽然没有乳汁可吃,但他还是孜孜不倦地终日摸着那两只乳房。结了婚的女人没有什么可畏惧的,他母亲为了让他摸着方便,正大光明地终日把两只乳房挂出来让他摸,顺便让村人一路瞻仰,看起来他简直像一只挂在乳房上的猴子。

自从他母亲死后,这个任务只好落到白氏身上,虽然是松弛干瘪如布袋一般的老乳房了,但那毕竟是乳房。他母亲刚死的时候,他每夜哭着不睡觉,只有白氏把乳房塞给他一只,他才能停住哭泣,然后专心致志地摸着那只乳房,摸着摸着就睡着了。就是白天不睡觉的时候,他也时不时见缝插针地蹭到白氏身边说:“奶奶,让我摸一下。”白氏正干着别的活儿,两手腾不开,只好用嘴巴叼起衣服,露出两只老乳房让他摸一摸。他摸了两下,她说:“可以了吧?不能再摸了啊。”他和她讨价还价:“再摸一下,就一下。”

阿德父亲本来就嫌弃阿德是个傻子,妨碍了他光宗耀祖,自打死了老婆便终日在外找零活儿干,几乎不管阿德。所以就是去地里干活儿,白氏也得把阿德带上,反正没有旁人,白氏也就由着他摸去,他像玩什么玩具一样终日缠着这两只乳房,恨不得能割下来攥在手里。她一边干活儿一边由他摸着乳房,想,小孩子嘛,又没吃过奶水,真是可怜。

眼看着阿德已经五岁了,个子又长了一截,这摸乳房的习惯却丝毫没有减损,不仅没有减损,反而变本加厉,长势葳蕤。有时候她带着他到村大队里开会,坐了一屋子黑压压的人头,阿德又旁若无人地把手伸进她的衣服摸起来。他随时随地攀缘在她身上,时刻准备摘下这两只乳房。她感觉到这样下去的危险了,再不制止他,恐怕他就要一直这样下去,搞不好到十几岁、二十几岁了还这样,当着别人的面就能把手伸进她衣服里摸来摸去。到该娶媳妇的时候了还这样,当着媳妇的面把手伸进奶奶的衣服里摸乳房?

她决定帮他戒掉这个不能再往大里长的恶习。一天晚上睡觉之前,阿德的手又熟门熟路地摸了过来,她知道他只要摸上两分钟就会自己睡着,可是,她下定了决心,大喝一声:“放开。”屋子里出现了一种异乎寻常的宁静,似乎整个世界都被她的暴力喝停了。阿德的手愣了一下,然后这只手像是不相信这虚假的宁静,又独自前往圣地。他的手刚放上去,白氏的大手就追过来了,啪的一声把那只小手打到一边去了,余震太大,打得那只乳房直乱晃。阿德先是无声地把嘴咧开,表示他要哭了,他要吓唬她。然而他发现白氏是无动于衷的,他的眼泪这才放了出来。阿德坐在炕上号啕大哭,白氏翻过身继续睡觉,心想,他哭一会儿也就自己停了,由他哭会儿吧。半天过去了,阿德没有要减弱的意思,坚持不懈地号哭。白氏背对着他一动不动,眼睛却酸得火烧火燎,几乎要把休眠多年的眼泪逼出来了,但她多年练出的彪悍箍着她让她一动不动。他俩继续较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