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过草叶葳蕤(第18/18页)
“……”
“最后在最绝望的时候,你对每个男人都会说‘你和我做爱吧,求求你再和我做一次吧,只有这样我才能知道你是爱我的’,是不是?”
“……”
“你越是绝望就越是要拼命对一个男人好,然后,你把他们全部都吓跑了,是不是?”
“……”
“越是贫困潦倒的男人,你越想对他好,是不是?因为落魄的男人会让你觉得你起码可以控制他,你控制不了这个世界,你就拼命对他好,用你的好去控制他,只有这样,你才会有一点点可怜的安全感,是不是?”
“……”
“所以,你为什么喜欢去爱贫穷落魄、身陷困境的男人?因为这样的男人对你来说其实是一种毒品,他们让你有了一种奇异的安全感,你甚至无法戒掉他们,是不是?”
“……”
“做爱只是你的工具,你根本不在乎你自己的感受,你也根本没有感受到身体的愉悦,在你口口声声纠缠要做爱的时候,你其实对这件事充满了恐惧。你要的只是男人的感受,你只想让那个男人快乐,因为这是对你最好的感激和回报,是不是?”
“……”
“是不是?”
夜色更多地从香樟树里、从夹竹桃里、从荷花里分泌出来,浩浩荡荡地铺满了整个湖面。两个人就那么一高一低地站在湖边,看着这南方的雨,看着夜色彻底包围了湖面,看着远近的几枝荷花渐渐变成剪影。像是站了很久,他拉起她的手,像个即将远征的恋人一样说:“明天我就走了,这辈子可能就见不到了,你要保重。小姑娘,你不是一直喜欢荷花吗?走,到湖边去给你摘一朵荷花。”
他在夜色里拉着她的手走下湖边的游廊,向着靠近荷花的那个长满青苔的石阶走去。他伸手去摘,那朵傲立的荷花看似不远,伸出手去却怎么也够不着。她说:“让我来吧,我知道怎么能够到。你往后靠一点。”他便往后靠了几步,她背对着他的影子在夜色里看上去从没有过地单薄和纤弱。他喉咙忽然发堵,却什么都说不出,只是看着她。她站在布满青苔的石阶上伸出手去努力够那枝荷花,显然她也够不着。
但他还是没有动,只是站在那里看着她的背影。他忽然发现自己的一只手紧紧地握成一团,那只手在发抖,好像他忽然开始发烧一般。然后他听到自己的声音也在发抖:“够不着就算了吧。”
听到他的话,她在夜色里忽然回头看了他一眼,却没有说任何话,只是无声无息地对他笑着,像一朵带有毒性的夹竹桃。这笑让他心惊胆战,几乎要扑过去把她拉回来了。她却说:“你不要过来,我能够着。”说完,她俯身向湖面更低处倾去,一只胳膊拼命伸向那枝荷花。他浑身出汗、发抖,他告诉自己把她拉回来。可是他竟然还是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
就差一点,就差一点了。她的胳膊已经伸展到了极致,他听见她说:“就差一点点了,放心。”
放心?他浑身又哆嗦了一下。这时候,夜色更深了,话音刚落,她回过头来又看了他一眼,就是在深沉晦暗的夜色中,他还是清晰地看到了她在那一瞬间诡异苍凉的笑容。然后,他看到她整个人忽然飞起来扑向了湖中的那枝荷花。只听扑通一声之后,她和她脸上的那缕笑容便从湖面上消失了。
就像多年前的那个女人一样,她忽然就从这湖面上消失了。
他还是站在原地,一动没有动,甚至没有往前迈一步。他只是站在那里剧烈地发抖,像个正在高烧的病人。
那枝荷花还静静地站在那里,静静地看着这一切。一切。
九
他回到交城县的这天,杨国红早已等在车站接他,她一头花白的卷发,看起来安详如银器。大约是为了迎接他,她特意往脸上涂了一层厚厚的粉底,还抹了油腻的口红。那缕钢丝一样的卷发还挂在她的额头上。
她让他和她一起去逛集市,说是买点东西,晚上要给他做好吃的。
他们一前一后在集市上慢慢逛着,采购着。如今走在街头已经没有人会再注意甚至多看他们一眼,他们只是人群中一个中年的男人和一个开始步入老年的女人。当年的下岗工人死的死,老的老,剩下的已经与城郊的菜农完全融为一体,再也看不出是哪个阵营里的了。他们看起来都已经一模一样,黢黑的面孔,干裂的手指,一边吆喝着卖东西,一边蘸着唾沫数手里一把肮脏的零钱。
就在这时,他们忽然听见县城中心天崩地裂般的一声巨响。集市上所有的人都朝着发出巨响处跑去,都想看个究竟。他们两人也随着人群一起往前跑,最后,所有的人都在一堆刚刚被炸平的废墟前站住了。他们静静围观着那堆废墟。刚刚被炸平的是县城里曾经最高的百货大楼。
不久,这片废墟上将盖起新的高楼。
黄昏将至,人群渐渐散去。他们两人站在那里还是久久不肯离去。废墟里飞出的灰尘在血色夕阳里如游鱼一般,正出没在他们的鼻息与唇齿之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