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过草叶葳蕤(第17/18页)
他已经记不清究竟又过了多久,终于有一天,他主动拨打了杨国红的电话。他感觉自己其实一直在等这天。电话那边的人几乎立刻就接了起来,好像她如一头石狮一样,正日夜守在那电话的身边等着它响起。电话那边的声音勉强按捺着,有一种发着抖的镇静:“……喂。”
“……最近商店的生意还好吗?”
“学校旁边又开了几家文具店,现在做什么的人都太多,生意越来越难做了,昨天才刚刚和旁边那家新开的吵过架,她每天坐在店门口往进拉客人,我气不过就吵了几句。”
“你们百货大楼当年的那些同事后来都怎么样了?”
“死的死,老的老。有几个年龄稍大的都已经死了。那个年龄和我差不多的贺改帆你还记得吗?就是原来在百货里卖衣料的那个女人,高个儿、瘦长脸。她和我一起下岗后就去卖水果了,这些年就一直在十字街头卖水果,刮风下雨都没歇过一天,被晒得像块黑炭。从去年开始忽然看不见她卖水果了。问了问别人才知道,她得了癌症,已经死了两年了。一个人无声无息地就这么死了。还有那个卖交电的孟小兰,就是那个矮胖的白脸女人,下岗后在街上卖了一段时间的袜子、内裤,听说她后来就得了抑郁症,三番五次寻死都被人救下,可最后还是死成了。我最近老是梦见当年我们一起刚进百货大楼时的情景,那时候多年轻啊,女人多,我们老是暗地里偷偷比发型,比衣服的式样,只以为一辈子就在那儿平安到老了。”
“你们那百货大楼还在吗?”
“听说快要被拆掉了,有个开发商要在那里开发楼盘。”
“它以前是咱们县里最高的楼。”
“是啊……你还是回来吧,我早想对你说了,其实画不画真的没那么重要的。”
“……”
“哪天想回来就回来吧。”
“……”
“我都在这里。”
“……”
八
又是这九曲的游廊。
雨在所有特征之上,它们没完没了,仿佛下了一个世纪。雨让这整座城市看起来病恹恹的。周围高大的香樟树把灰蒙蒙的天空高高举起,使这湖边就像一口深井。天空落下雨滴,淅淅沥沥,在这湖面上,在湖面的荷花上相继碎开,腾起了一片白茫茫的水汽。
他孤独地站在游廊里,旁边摆着他的画板,只是没有游客,这里已经很久没有游客来了,仿佛这湖边是一处已经被废弃的深宫,这里所有的故事都很潮湿,摸上去都是沁骨的冰凉。天气渐凉,荷花已残了不少,残荷如尸骨一般遍布湖面。几朵没开败的站在水中,太过骄傲,竟有了兵器的寒凉与冷傲。一群血红色的鱼从这残荷中间无声地游过,向他脚下游来。它们越来越肥沃猩红。他站在那里无端地又想起了那个在湖边消失的女人,等了二十年,终于等到了,她却让自己永远消失在这湖底。她的那张画像至今还保存在他的画夹里,好像那女人将永世住进他的画夹里。
正在这时,游廊的尽头出现了一把红色的雨伞,还有伞下裸露出的苍白的小腿。红色的雨伞和苍白的小腿如一张底片一般,从游廊最纵深的地方一点一点地显现,一点一点地清晰起来。渐渐地,雨伞后面那张面孔也清晰起来了,他又闻到了她那潮湿的肉体里长满的各种菌类的气味,有蕈子、苔藓、地衣、木耳,它们决意要在那肉体深处长成一片茂密的森林。
他约她来的。这么久了,这是他第一次主动约她。平日里他根本没有主动约她的机会,因为无论他对她说了什么可怕的话,甚至动手把她推到门外,几天后,她还是会准时无误地再次出现在他的门口。她会站在门口对他说“因为你需要我”。
她的声音有些激动:“怎么不在家等我?走,我回去给你做饭吧。”
他看着雨说:“这南方的雨总是下个不停,去过北方吗?我的家乡在北方,那里到处是黄土和白杨,只是没有雨,很久很久都没有一滴雨。”
她有些羞涩地说:“我长这么大哪里都没有去过,只觉得北方肯定很干旱,春天到处都是风沙,女人出门的时候都得遮一块纱巾在脸上,对不对?”
他忽然把脸从雨中转过来转向了她。湖水映照在他脸上,几缕波光在那里绽开,使他在这个黄昏看起来无比柔软。他对她说:“我要回北方了。明天就走。”
她先是呆呆地盯着他,半晌之后却不再看他,只是看着湖面,脸色苍白如雪。
他走到她面前,伸出手抱住了她。他感觉她浑身僵硬、冰凉,她像是已经燃烧了很久之后的灰烬,很干,很渴,很饿。夹竹桃在他们身边真诚而邪恶地开着,枝叶里的毒汁从叶梢滴进湖水里,一滴一滴,如观音的眼泪般慈悲。
她在他怀里瑟瑟地靠了很久。天色越来越暗了,忽然她挣脱出来,在夜色里直勾勾、恐怖地看着他,她说:“我知道你不会带我走的,那就再和我做一次爱吧,就在这里,就当留念了。”
他往后退了几步,她又一步逼上来,再次盯着他的眼睛:“你就再和我做一次爱,好不好?最后一次了,好让我觉得你也是留恋我的,起码在那个瞬间你是爱着我的。”她说着,不顾一切地撩起了自己身上的碎花裙子,褪掉内裤。她很干很渴很饿地对他乞求着:“再和我做一次吧,就这一次了。保证是最后一次了,只要你还肯和我做爱,我就觉得你是爱我的。”
他站在那里泪如雨下,他说:“认识你这女人真是倒霉,总是要被你缠着做爱,好像你不做爱就会死。”她踉跄着过来要解开他的裤子,她一边哗哗流泪,一边妖气森森地使劲笑着:“如果你连做爱都不愿意和我做了,我是不是就更没有人爱了?你说是不是?”他流着泪再次把她揽入怀里,他们在夜色里紧紧拥抱着,就像一对真正的恋人。然后他对着她的耳朵说话,就像第一次和她做爱时那样,把温柔的话灌进她的耳蜗,她便放弃了一切挣扎。
“你到底是谁?你叫什么名字?”
“……”
“你觉得你爱的是我还是别的什么?”
“……”
“你以为我真的不知道吗?你以前和我说的话都是假的,其实你找过很多男人。你第一个男友死后,你就一直在不停地寻找,每个男人离开你之后,你都会不顾一切地去寻找下一个,是不是?”
“……”
“你对每个男人都会这么不顾一切没有尊严地好,都会把你的命拿出来对他们好,是不是?因为你怕他们离开你、抛弃你,是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