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过草叶葳蕤(第15/18页)
李天星扔下手里的东西,不耐烦地对女人说:“你怎么又来了?”他不想再遮掩自己的任何情绪。女人像知道自己做错事一样不敢抬头看他,只说:“我下班路过这里,想着你房间里肯定又乱了,就过来帮你收拾一下。”他听了,心里有些难过,又觉得气愤未消,便递给她一条毛巾说:“快把你头发先擦干吧,也不怕感冒。”女人接过毛巾像得了赦令一般,飞快地擦了擦头发,便忙不迭地动手收拾房间。她把地上那些罐子瓶子里的水都倒掉,却把刚才大约是又在湖边摘的一枝荷花插进了其中的一只陶罐。这陶罐里的荷花忽然变成了这屋里新添的一座建筑,使这散发着腐朽潮湿之气的老房子竟明亮慈悲了许多。
反正这屋里的零乱是早已被她看过了,就像彻底暴露了底牌的人倒也无所畏惧了。看着她出出进进地打扫房间洗衣服,他发现自己竟没有上一次那么紧张了,甚至连愧疚也没有。这种感觉又让他忽然心生恐惧,就像是眼看着一个妖怪就要被他从瓶子里亲手放出来一样。他决定今晚不能再留她。他说:“你到底为什么来找我?”
“我觉得你需要我。”
“你为什么觉得我需要你?”
“我觉得心疼你。你看看你连个房间都不会收拾,你住的地方乱七八糟的。这房子又这么破旧……”
这最末一句话仿佛揭掉了他最后一层遮羞的衣服,他面红耳赤,又分外恼怒起来,大声说:“谁让你来了?我根本不需要你给我收拾房间,如果需要,我自己会收拾,我自己会。”她垂着头站了一会儿,像个刚刚被惩罚过的小孩子,忽而又抬起头对他叹气:“从第一次见你,我就觉得很心疼你,就总想为你做点什么。你也没吃晚饭吧,我这就去厨房给你做饭。”
他没法把她赶走。很久没有和一个女人坐在家里一起吃顿晚饭了,他坐在那里闻着米饭和蔬菜的清香,只觉得这个夜晚生疏可怖,貌似安详,内里却包裹着一种很深的诡异。她菜烧得居然很好吃,他越发害怕,觉得一个更大的阴谋正蹒跚着向他走来。吃完饭,他咬咬牙,对她说:“你以后真的不要再来找我了,真的。你也看到了,我什么都给不了你,我连个像样的工作都没有,租着这样的破房子,我只是这个城市里的无业游民。和我在一起你什么都得不到,以后就不要来了。”
女人的泪水忽然就流了下来,她仰头看着他,一脸奇异的悲伤:“其实我都知道,我早就看出来你的不容易了,所以才总想着要帮你做点什么,不管能帮你做点什么我都高兴,只要你不把我赶走。”李天星眼眶也开始发潮,他说:“我早就习惯了,一个人怎么也能过下去,两个人就不一样了。你还这么年轻,应该找个人结婚,以后就不要再来找我了,这对你不好。”
夜已经很深了,雨还在若有若无地下,屋里裂缝处滴下的雨水一滴一滴地被收进了那些陶罐。墙角长着绿色的青苔,居然还有一只雪白的蘑菇,散发着白骨般的光泽。他看着窗外的雨,犹豫了几次,终究没忍心让女人连夜离去。
女人一动不动地伏在他怀里,他余悸未消,却又不知所措,只抱着她说:“快睡吧,明早你还要上班呢,是不是?来,小姑娘,我抱着你睡。”女人在黑暗中安静地伏了一会儿,忽然就抽泣起来。他被这突如其来的哭声吓了一跳,说:“你这是怎么了?”女人又抽泣了半天才说:“你为什么都不和我做爱了?”女人的哭声忽然苍老遥远,这哭声让他一时疑心她前一天还是个二十多岁的年轻女人,第二天早晨他却突然发现枕边有一缕灰白色的长发,她在一夜之间就变成了老人。除了一缕头发,她在他这里什么都没有留下。
李天星觉得恐惧,又觉得这个女人有些可怜,心中不免酸涩,明明知道两个人的身体里都干涸如土,丝毫没有情欲,但为了安慰她,他还是让女人自己动手,草草应付了她一回。女人拼了命地把身体向他靠近,索取,像一只幻化出来的野兽一样要用自己青色的舌湿润他的全身。她的身体蠕动在一团深夜的雨声里,看起来很渴,很饿,很干,看起来她所有的干渴只是为了能向他靠近哪怕一寸。他忽然又想起了家乡的那些植物,想起了那些向死而生的植物。在这个世上,向死而生才是唯一的活法。
粗糙的性交之后,她装出一副心满意足的样子在他身边沉沉睡去,似乎刚才那次草草的性爱给了她一颗定心丸,她被男人爱过了,在这个夜晚她终于暂时可以去睡了。
万物为刍狗。
已是半夜,窗外的雨一阵紧似一阵,簌簌地敲打着门口的那棵香樟树。在这样的雨夜,不知道湖边那个流浪老人和他的流浪狗是在哪里安身。有一天早晨,他走到湖边的时候雨已经停了。他看到那老人就在游廊的泥水里睡着,那条狗正使劲把自己蜷成一团取暖,浑身的毛已经湿透了。
天地不仁,万物为刍狗。
第二天醒来时,身边的女人已经走了。桌上摆着金色的生煎和雪白的豆浆,还没有凉透,这温度好像也是刚从那女人身上剥离下来的,血淋淋的。
杨国红又给他寄来一张汇款单,没有一句留言。他拿着这张汇款单难过了好几日,却不敢给她去电话,又生怕她会给自己打过来,以至于他一听到电话响就浑身紧张,得用很大的力气才有勇气看看来电显示的是不是她。尽管这样,他还是在几天后等到了她的电话。
这天晚上,他眼睁睁地看着她的名字在手机屏幕上呼喊挣扎了很久才把她从手机里放出来。接起电话,他不敢说话,只听杨国红沉默半天才在电话里说了一句:“在那里不好就回来吧。”他还是不说话,电话那边便也久久沉默着,这沉默一直下坠,最后戛然碎了一地。
就在这时,传来了几声怯怯的敲门声。他心里一阵紧张,看看周围,竟想把自己藏起来。打开门,果然又是那个年轻女人抱着一只袋子正站在他门口。
她穿着一件西瓜红的长裙站在那里,嘴唇上还涂了一圈浅红色的唇膏,来之前特意修饰过的。他盯着那唇膏看了两秒钟,心中忽然觉得前所未有地厌恶。那女人紧张地站在那里,如同一个刚刚刑满释放的囚犯,不知道下一秒钟该进去还是该转身逃走。她终于还是仓皇地抢先开口:“我是来给你换床单的,你看看你的床单已经很旧了,也破了。我从我们厂给你拿的新床单。”
他阴沉着脸。她抱着那只袋子瑟瑟地跟在他后面走进了客厅。他们都不说话,桌上的老座钟在嘀嘀嗒嗒地独自赶路,卫生间里的水龙头好像没有拧紧,缓慢滞重地跟在座钟的后面跋涉。这声音正把这房子一点点放大,简直有点像旷野了,似乎所有的物件正离他们越来越远。她一言不发地向他的床走去,从袋子里掏出一条崭新的猩红色床单,准备给他换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