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过草叶葳蕤(第14/18页)
可是就在他还没来得及说出一个字之前,她忽然冲着他撩起了睡衣的下摆,对着他露出了自己那松弛而苍老的臀部。紧接着,她又随着音乐的节拍扭了几下那苍老肥白的臀部。他的泪夺眶而出,他终于冲着她歇斯底里地大叫起来:“不要跳了,不要再跳了,你他妈的不要再跳了。”
音乐戛然而止,她穿着那件透明的睡衣瑟瑟地站在他面前,火炉里的灰烬开始暗下去了,屋子里的温度开始降低,她的嘴唇开始冻得发抖。而他只是坐在那里号啕大哭,怎么也停不下来。她把一只冰凉的手放在他的头上,像母亲在安慰一个做了噩梦的儿童,他听见她说:“……我只是,怕自己太老了……想给你个惊喜……”
他接着哭,哭到最后还是把女人那冰凉发抖的身体抱在了怀里。他全身都在发抖,女人也在发抖。他的手落在那件镂空的睡衣上,睡衣上的折痕压得整齐、锋利,这是一件全新的睡衣。这折痕像刀子一样划过他的手心,那里立刻便鲜血淋漓起来。他的手穿过睡衣落在她下垂的乳房上,他一边使劲流泪一边在那儿久久揉搓着,然后撩起她的裙摆试图进去,可是他可怕地发现,他根本进不去。事实上整个晚上他都进不去。
和杨国红在一起住了三天,初四那天他便说有事,要启程回杭州。临走前他把这一年攒下来的两千块钱都放在了她的枕头下面,可是等到汽车开了,他一打开自己的包却发现,一沓钱正整整齐齐地码放在那里。他疑心是自己放在她枕下的两千块,数了数,三千块,比他放在她枕头下面的还多出了一千块。
车窗外正燃烧着冬天的夕阳,把整个苍青色的天边都烧红了,把落满厚厚积雪的旷野也烧着了。路边的枯树上筑着很多大大小小的鸟窝,像很多悬挂在树枝上的心脏。远处,一只灰喜鹊闪电般从雪地上掠过。他从车窗里看到了自己那张挂满泪水的脸正与这雪地和枯树慢慢融化在一起。
第二年、第三年的除夕之夜,他仍然回到交城,仍然和杨国红在一起过年,他们仍然抱在一起睡觉,却再没有做过一次爱。到了第四年的时候,他没有回去和她过年,因为那时候他已经在监狱里了。临进监狱之前他给她打了个电话,告诉她他要出国两年。他说他的一幅画被法国的一所大学看中了,他们邀请他去他们学校做驻校艺术家,可以在那里待两年,这两年他就不回国了,不能回去看她,也不能和她联系了。她在电话里说:“这是好事啊,你都要去国外了,看看你现在多有出息。有件事我一直没告诉你,就你考上大学那年,你记不记得你被人举报才丢了工作,其实那个举报你的人就是我。我举报你就是为了让你丢了工作,没了后路,这样你才能横下心来考上大学,才能离开交城。不然你就一辈子在这里了。你看你现在多好。”她的声音兴奋急促,又说,“你什么时候想回来就回来,我哪里都不去,我会一直在这里守着我的小店等你,无论你什么时候回来,我都在这里。没钱了就说一声,我就给你寄钱。我一个人攒下钱也没有用。”
他一个字都没有再说就挂断了电话。窗外是4月鹅黄色的阳光,煦暖无边,正像一台庞大的机器一样从他身上碾过。
七
南方的雨总是无休无止,无休,无止。
游廊旁边的那片夹竹桃开得如烟似雾,粉色的、白色的花瓣下雪一样落在湖面上,那些血红色的鱼成群结队地旖旎游来,用嘴嘬食着那些花瓣。几株细小的翠竹被雨水冲刷得浑身剔透,雨滴像眼泪一样从竹叶间一滴一滴地滴入湖中。不远处的荷花开得既天真又苍老,浓烈过剩了,总让人觉得里面藏着杀机。
李天星坐在游廊里一遍一遍画雨中的这些植物。他把它们抽象、还原、再抽象,好像它们已经变成了生活本身。雨季游人少,他一连好几天没有什么生意了。几年前从监狱里刑满释放之后,他发现找工作更难了,即使再找,因为有这样的前科,他知道也没有什么好的工作等着他了。那天,他独自在湖边闲逛时,看到有个瘸腿的男人坐在湖边给游人画像,他顿时想到,这正是适合自己的工作,多自由自在,不用再看人脸色,不用再和一群傻×拉着手唱歌。更重要的是,好歹和画画还有点联系。只是在这湖边摆个画摊,感觉已与那些沿街乞讨的流浪歌手无异了。
这是离开交城的第十五个年头了。最近,他总是越来越频繁地回忆起那段在县城里的生活。回忆起他当年住的那间宿舍,回忆起他一个人在苍茫旷野里写生,故乡田野里所有的植物和它们草叶的清香都被他画了下来,事实上,这么多年它们一直藏匿在他所有的画里。他又回忆起那个冬天的锅炉房,在血红的火光里两个人一见面就不要命地做爱。那时候,他觉得整条命都可以扔进去,像把炭扔进那滚烫的锅炉里,直到烧成鲜血。
可是回忆得越多,他越是不敢回去。
那守着小门面的女人仍是时不时给他寄来钱,寄来衣服,只是她不再寄那种手织的有菱花格子的毛衣。她说,过时了,现在没有人穿这种手织的毛衣了。越是这样,他越不敢给她打电话。
天色渐晚,夹竹桃和荷花再次变成了一堆狰狞的剪影,他忍不住又想起了多年前那个在湖边消失的女人。这么多年他一直不愿告诉自己,那个女人一定还在这湖里。也许她的肉身早已经被那些血红的鱼分食光了,只有那副洁净的白骨留在了湖底与肥藕们做伴。除了他,根本没有人知道她来过这里,又在这里消失。她的那张画像,他一直替她保存着,好像这样他就可以替她把这无休无止、无死无生的活着继续下去了。
他心里又涌出一阵恐惧,开始冒着雨往回走。连日下雨,他住的老房子有几处开始漏雨,他便在地上摆了几只大大小小的器皿接雨水。几只高矮不齐的陶罐蹲在那里,像是刚刚从地板里长出来的,显得肥胖可爱。两只玻璃瓶子则显得高瘦凛冽,还有一只不锈钢的杯子散发着金属才有的腥味。玻璃、金属和陶器的纹理芜杂地长了一地,不时有雨滴滴入其中,如音律在这屋子里潮湿地回旋。他掏出钥匙开了门,刚要推门进去,有个人影忽然出现在他身后。他吓了一跳,再仔细辨认,居然又是那个前几天来过的年轻女人。
她站在门口,头发湿漉漉地贴在脸上,却不大敢走过来,只是像个幽灵一样站在那里远远看着他。在看清她是谁的一刹那,他几乎有点愤怒,他没好气地说:“怎么又是你?”女人低声说:“我就是来看看你。”他长叹了一口气,挣扎了几分钟,最后还是把她让了进去。地板上的那几只器皿已经快接满雨水了,灯光的倒影落在其中,每只陶罐、每只瓶子里看起来都浸泡了一束灯光,竟也丰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