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过草叶葳蕤(第12/18页)
这一年里所受的所有屈辱在这个夜晚忽然都轰然复活了,从他身上的每个毛孔里生长出来,急着要长成一片茂密广阔的森林。它们压在他的身体上面,变成了他的一部分体重,他忽然觉得自己力大无穷,近于野蛮。床上的女人却是得了意外之喜,似乎没想到他床上技艺竟如此上乘,又如此温柔体贴,立刻对他青眼有加,还没做完就承诺只要她丈夫不在家就让他来她家欢娱。
他心里明白他这是又一次被女人当情人了,就和十年前一模一样,他再一次充当了一样的角色。妈的,好像他天生就是这块料。他想娶一个女人的时候,女人都对他避之不及,嫌他穷,嫌他没有房子,她们不给他发那张通往婚姻的通行证。她们其实是在告诉他,想走进婚姻是必须有执照的,像他这样的男人还是更适合做做情人,无照营业。这年头,总有寂寞的少妇,总有性生活不和谐的女人,就是以前不敢寂寞的女人现在也忽然觉悟了,于是,他便有了一块还算丰饶的市场。
在这个夜晚他忽然明白过来,这么多年里他看似自由,孑然一身,其实身心都不是自己的。其实,他从来就没有过一点自由。
第二天在公司见了总监之后,他发现,她见了他,面不改色,只谈工作,好像压根儿就不认识他这个人。然而,临下班之前她又对他发出了新的暗示,希望他当晚再去她家共度良宵。他自然去了,侍奉上司是员工的本分,更何况是和这些中产阶级的少妇。
于是,在她老公带着儿子从日本回来之前的几天时间里,他每晚都在她家度过。做爱之后,在床头挂着的巨大结婚照辐射下,他抱着照片里的女人聊天。他说:“你胆子真大,敢把我带到你家,你不害怕吗?”女人一笑:“现在不都这样,男人找情人,女人也一样?我的女友都有情人……不一定是身边的,有的是从网上找的,反正又不是冲着结婚,大家高兴了就在一起,不高兴就散了,也是好聚好散。”
“我一直在想一个问题……你说,现在的人们为什么会这样放纵自己的情欲?”
“……也没什么奇怪的吧,现在的人都已经不知道自己到底该去做什么、该去想什么,或者说什么都不能做、什么都不能相信的时候,人就会开始向情欲靠拢吧,纵欲成了一个社会必然的需要。要不然做什么?大脑简单、心灵空虚的人们。更何况现在的人,有钱人钱多到不知道该怎么消费,死活花不出去,没钱的人说不好最后还得靠卖淫为生。大约也只有靠情欲,所有人才会觉得暂时总算有点事做了,不必有那么多的痛苦,也不必再思考那么多无用的东西。我们只是最渺小的个体,不随波逐流,我们能做什么?”
女人倚在他怀里沉沉睡去了。他在黑暗中一直睁着眼睛,在他的头顶悬挂的那张结婚照里,一个陌生男人正抿紧嘴唇微笑着无声地注视着他。而男人臂弯里那个穿着白色婚纱的女人此刻正赤裸着躺在他身边。他唯恐这男人一步从照片里跨出来,便翻来覆去,想找到一个最合适的角度好避开照片里那男人的目光。
到了后半夜还是睡不着,他便干脆爬起来到阳台上抽烟。整个小区里寂然无声,黑乎乎的树影如波涛起伏,站在阳台上倒像是舟行水上,所有的时光迎面袭来,又在瞬间迅速后退。站在黑暗中他再次想起了十年前那间锅炉房里,就着锅炉里血红色的火光,他和杨国红站在漆黑的煤屑里不顾一切地做爱。那时候,他觉得自己是整个时代的叛徒,是独一无二的,他和杨国红做的是当时别人都不敢做的事情,他敢去挑衅整个庞大的社会秩序。那时候,无论别人怎么看、怎么说他,他都觉得自己和杨国红不是在偷情,倒更像是英雄。
而现在,情境与十年前如此形似,本质却已完全不同。他不仅仅是在和一个女人偷情,更是在被一条巨大的深不见底的河流裹挟着往前走,他不过是河谷中的一粒石子,和其他所有的石子没有任何不同。他不再出奇,再没有英雄色彩,更不用说叛逆。他只是在和一个女人为了情欲而偷情,而且,这种偷情居然是服从秩序的,是顺流而下的,是合理的。
也就是说,他其实已经成了某种新秩序的道具。他只是肉身的一种道具。
六
这一夜过去后不久,他便从这家广告公司辞职,去了一家杂志社做美编。因为被拒绝的次数太多,他已经从内心相信不可能再有女人愿意和他结婚,他没有钱,没有房子,没有前途,很快连年轻都没有了,他根本就不配得到婚姻,就像一个人不小心提前看到了自己的阳寿,情知没有未来反倒更坦然无畏了。他像法官一样果断地给自己提前下了判决,连所有的希望都一刀斩断之后,便发现确实没有什么好害怕的了。
他开始更多地回忆当年在交城县和杨国红在一起的那几年时光,越发眷恋,他心里开始认定,那段时光是最好的,虽然他们没有结婚,但那也是最好的时光。可见好时光与婚姻根本无关。于是,他开始陆续从网上找些寻欢的女人,那些女人多数都有自己的家庭,和他在一夜或几夜之后便纷纷销声匿迹了,连个泡沫都没有留下。他毫不意外,甚至认为这是最好的结局。终归是要分开的,时间的长短只不过是幻象。时间是幻象,情欲是幻象,人也是幻象。
接触的女人多了,他便发现他从小在舅舅家养成的察言观色的习惯竟成了降服女人的撒手锏,他发现,无论什么样的女人,你只要肯对着她的耳朵灌一些情话,做出温柔体贴的样子,她就会对你俯首帖耳,即使年龄再大的女人也会在这样的情话面前返老还童。他一边制服女人,一边需要女人,一边又深深地厌倦她们。
与此同时,他又暗暗宽慰自己,这样也好,不用担心有什么伤痛随时到来,他已是钢铁不侵之躯了。
尽管有时候他也会因为很深的厌倦而躲着不想见任何女人,然而在这短暂的厌倦之后他还是要再次出发去寻找女人。他渐渐发现自己需要的其实已经不再是女人,也不是性欲,他需要的,其实只是一种对成瘾心理的满足。
他绝望地感到,自己成了一名性欲患者。一种新鲜的疾病,它像病菌一样在新的时空和光阴里生长着,进化着。
和他发生一夜情的女人各种各样,有公司小白领,有在校大学生,有家庭主妇,有银行职员。她们来来去去,脱下白天的职业装却连一个真实的名字都不会给他留下。她们有丈夫,有男友,却还是需要他,需要和他之间水草般纠缠的情欲,也需要这偷欢里长出来的愧疚去喂养她们的婚姻和恋爱。当他想起她们那些已经重叠在一起的面孔时,忽然又想到了那个词——节日。这种庶民的情欲狂欢原来也不过是一种节日。他亲眼看着自己这么多年里从一场节日奔赴另一场节日,就像一个急吼吼地忙着要在节日的集会上抢到一串糖葫芦的少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