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过草叶葳蕤(第10/18页)
“他没有回来找过你吗?”
“这二十年里都没有,就前几天,他忽然来找我了。”
“那就没白等二十年……怎么他没一起来?”
“……没有。”
“你也算没有白等这二十年。二十年说长也长,说短也短。”
“……”
“画好了,你看看满意吗?”
女人拿着自己的画像仔细端详了一会儿,默默付了钱。雨还在下,天色开始转暗,湖里的鱼和荷正在渐渐隐身,渐渐掉色。失去颜色的荷花和鱼群在夜色里看上去有些狰狞,他收拾起画板,说:“天黑了,我要回去了,你也找个地方先住下吧。从这儿往右出去就有几家宾馆。”女人说:“谢谢你,我再坐会儿。”
李天星便背起自己的东西慢慢往回走,心里不知什么地方有一种奇怪的紧张。走了一段路停下来想返回去,却又觉得这样更不妥,他正踌躇间忽然听到湖边传来一声沉闷的扑通声。他扔下东西急忙回到刚才那游廊,却发现那女人已经不见了。游廊里空空的,好像从没有人来过。他四处寻找着,大口喘着气,惊恐地盯着那湖面,却见湖面平静得连一丝涟漪都没有,只有荷花的影子铁画银钩般地站立在不远处,纹丝不动,有一条鱼探出头吐着泡泡,发出了天真而诡异的扑哧声。
到处都没有那女人的影子,她像是根本就没有来过。
就在这时,他忽然看到他刚才画的那张人像正挂在夹竹桃的一个枝头。那女人正从画像里安静却阴森森地看着他。
他惊魂未定,背着画板回到了自己租的老房子。他走到门口刚准备开门时,门边的阴影里忽然站起来一个人。是个女人。他吓了一大跳,一时竟以为她是湖边消失的那个女人。这个女人走到他跟前他才认出来,不是湖边的女人,倒是前几天曾在他家里过夜的那个年轻女人。他恍惚记起来她临走前还把他屋子里收拾得干干净净。可是,他甚至连她的名字都不知道,她怎么又来找他了?
在他这里过过夜的女人倒不止一个,只是,都不过是一夜。女人在这老房子里成了只有一夜寿命的怪物。他也从不期望她们会在这里做更久的停留,因为她们会跑得比他期望的还快。在任何时候,不侮辱自己的唯一方式就是根本不要有任何期望。他习惯了这里只适合女人像候鸟一样做一次性的停留。这里有腐朽的家具、生锈的水管,潮湿的墙角生满了滑腻的青苔,各种飞虫围着惨白的吊灯乱撞,灯上落满了尸体,最后,还有一个喜欢画画的落魄男人。
自从明白了女人只会把他当情人,他就先发制人,再不让任何女人在他这里度过第二夜。过一夜那还算情人,这一夜里他仍是被幻化出来的艺术家,那女人便是艺术家的女人,至于这房子则是荒冢里忽然变出来的狐媚的宅子,带着聊斋式的刺激和惊险,倒也适合做个情欲的巢穴。可是第二夜再来,便坐实了这是人间,这就只能是寒酸丑陋的人间了,那狐媚变出来的五光十色的宅子又变回了一堆破败的荒冢,而他也不再是黑夜里的艺术家,他骤然被揭去了面具,面具底下是个一文不名的穷人,靠给游人画像来糊口。
他对这个女人的再次到来隐隐有些不快,可是她已经站在门口了,又不知等了他多久。他便把她让了进去。屋子里又是多日没有收拾过,一片狼藉,他平日里就是这样。地上堆着一堆要洗的脏衣服,桌上落了一层灰,前两天吃过的快餐盒还放在桌子上,没有扔掉,已经有许多小虫子在里面乱爬。
屋子没有经过丝毫收拾就猝不及防地被这个女人看到了,这感觉类似于不穿底裤被人窥到了里面一样,在那一瞬间他站在那里有些尴尬又有些恼怒,便扔下画板问了她一句:“你今天来又有什么事?”那女人却已经开始动手给他收拾房间了,她一边收拾桌子一边说:“我就是想着来给你收拾收拾家。上次在你家就给你收拾了好一会儿才收拾完,我就猜你的房间又乱了。”
女人已经开始扫地了,然后又忙着洗地上的一堆衣服。他看着她的背影有些恍惚,怀疑这是不是上次在这里过夜的那个女人。这些年里,那些和他有过一夜欢娱的女人,他居然都不记得她们的名字,甚至连她们的模样也记不起来了。或者说,她们根本都没有面孔,她们只是一层一层在他记忆里零乱地叠放着,因为,他已经不需要她们有面孔了。
他从那所美术学院毕业的时候是2005年,那一年他已经二十八岁。毕业之后,他发誓再不回县城,便留在杭州开始找工作。和二十岁出头的小孩子们挤了几天人才市场他才发现,自己的年龄已经没有了任何优势。当年在交城县做小学老师的时候,只想着通过上这大学便可以跳进城市了,从此以后,后半生就要改变了。没想到,等他千辛万苦把大学读完的时候,他突然惊恐地发现大学已经什么都不是了,读完大学可能只是一种失业的开始。这时候,他才意识到他们这些油画专业的学生找工作的艰难,很多学生最后被迫选择了去当老师——中学老师,甚至小学老师,只要能留在这个城市里,小学他们都愿意去。上学的时候,很多美术专业的男生都是长发飘飘,等到找工作的时候,个个都理成了最规矩的短发,穿着市场上买来的劣质西服,开始忙于各种面试。
人才市场里人山人海,黑压压的一片,到处是穿着黑西服的学生。李天星挤在这样一簇一簇的黑西服中间,恍然有种错觉,觉得这些刚毕业的学生正聚在一起举行一种盛大的集体节日。他们穿着相同的服装,做着相同的事情,把自己的简历高高奉上的动作就像一种祭祀行为,虔诚地、急切地、恐惧地,每个人都前所未有地端庄、恭敬和谄媚,都前所未有地伶牙俐齿,都前所未有地害怕被驱逐出这集体的节日。他亦步亦趋地跟在他们后面,跟着他们递简历,跟着他们赔笑脸,跟着他们过节日。
这是属于这些大学生的节日,盛大的、隆重的、无一人可以幸免的节日,而他夹杂其中却像一个走错地方的凄凉老人。就是站在这人才市场的人流中,他想起了多年前下岗工人集体拥上街头抢食的场面。他忽然明白了,确实,每一代人都有自己的节日,他只是碰巧把两代人的节日都赶上了。
年龄上没有了任何优势,在校时获得过的一个油画小奖也没有给他帮上任何忙,而他是坚决不愿再去一所小学当老师了。好不容易才从一所小学里逃出来,再自投罗网地投进另一所小学,简直是鬼打墙。就这样,在待业三个月之后,他草草地选择了一家广告公司去做美术设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