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过草叶葳蕤(第9/18页)
他从背后紧紧抱着她,泣不成声。他说:“我不考了,我真的不考了,我就这样往下混吧,反正人总归是要死的,怎么活都是要死的。每参加一次高考我就加倍觉得自己无能,什么都不是,我连自己的画也恨不得全都烧掉。不要再让我考了,我就愿意住在这破宿舍里,我就愿意老死在这里。你不要走,我们现在做爱吧,这世上还有什么比做爱更有意思?没有了吧?我们还是做爱吧,想怎么做就怎么做,好不好?”
说着,他开始动手脱杨国红的裤子,杨国红抽泣着把裤子提了起来,他又死命地拉下去,她再提起来,他再拉下去。最后,她站在那里不再动了,她背对着他,声音苍老:“你觉得我们现在还能做爱吗?”他两只手哆嗦着解开自己的裤子,然后想从后面进去,他嘴里喃喃道:“怎么不能,啊?你说怎么就不能了,人总是要死的,是不是?怎么活才叫有意思?怎么活都是要死的,那还怕什么。”
他果然进不去,他又是恐惧又是不甘,便更用力地抱紧她,像是要把她死死镶嵌进自己的身体里。她背对着他一动不动地站着,看上去并不痛苦,也没有欢娱。最后,他彻底放弃了,却不肯松手,就那么紧紧抱着她,一直抱着她。
1999年结束的时候,令人惊恐不安的2000年终于来到了。这带着三个“0”的貌似庞大的年份像彗星一样落到人间的时候,交城县的人们都不知道在这陌生的年份里会发生什么大事,心里一边忧虑着一边却隐隐盼望着火星撞地球的大事发生,天下大乱了,人间也就没有秩序了,富人成了穷人,穷人兴许摇身变成了富人,干着肥差的丢了工作,已经下岗的说不定又能找到活路,已经开始用手机、电脑的人和那些还吃不饱饭的人看起来也就没什么不一样了。乱世的好处就是,脱了裤子都一样,着急起来都是英雄。
结果,2000年过了一个月,所有人愣是安然无恙地站在原地,火星没有撞地球,太阳照常东升西落,阔人依旧开着小汽车,无业游民依旧为抢夺一寸地盘而大打出手。但毕竟是进入新世纪了,县城里不时拔起几座楼房,开始有六层的、十层的,后来居然开始有十二层的了,终于把县城中心称霸多年的四层百货大楼给比了下去。百货大楼彻底宣布破产,那栋四层的老楼已基本废弃,玻璃窗变得黑洞洞的,瘆人,好像里面成了蛰伏着什么怪物的巢穴。不时有些南方过来的游贩打着“清仓大处理”“跳楼大甩卖”的旗号,驻扎在里面,向县城的女人兜售些从南方倒腾过来的廉价商品。
新世纪的1月份过去了,2月份也过去了,春天又四平八稳地来了,该开杨花开杨花,该吹柳絮吹柳絮。这交城县里看起来人人平安正常,一切正常到了不可原谅的地步。但还是有个人在新世纪摊上了大事,那就是李天星。他被人匿名举报了,不知是什么人把他举报到了教育局,说他乱搞男女关系,睡人家的老婆。教育局去学校调查,结果很多老师都知道李天星这点事,说他一点都不急着结婚就是因为有别人的老婆可以睡。然后,学校就做了通报批评,再然后,李天星就被开除了。李天星背着行李直到走出学校的门口了才忽然明白过来,妈的,2000年里的头件大事就是,他居然也成了无业游民。
忽然丢了工作的感觉就好像身上的某根筋突然被人抽走了,路还是能走,但却觉得脚下每一步都是虚的,没有韧性,打着晃,觉得自己随时会摔倒。一路上再看到那些下岗两三年仍旧在摆地摊卖菜的人,却忽然觉得他们原来都是自己的亲戚,只是现在他才有了血缘感。他想冲过去抱着他们每个人痛哭一场,却还是忍住了,灰溜溜忍了一路去找杨国红。他先是失魂落魄地告诉她自己也没工作了,被开除了,接着便开始破案,把自己认识的每个人都拿出来做嫌疑犯,和杨国红商量了一晚愣是没商量出任何结果。最后杨国红说:“你既然连工作都没了,那就死心塌地考大学吧,这是你唯一的出路了。我表哥在县高中当老师,我让他帮你联系一下毕业班,你插进去跟着高中生听上半年课,文化分就一定能考过了。”
确实别无选择了。于是,在这个春天里,他出了一个学校的门,又进了另一个学校的门,只不过是以二十四岁的高龄在塞满学生的高中教室后面做旁听生。每天中午杨国红把饭给他送到教室里,她不让他中午回去吃饭,说这样可以节省时间多看会儿书。晚上她又给他准备好蜡烛,教室熄灯后让他点着蜡烛再看一小时的书再回去。她说:“你看你工作都丢了,要是再考不上大学,你就只能去街上摆地摊卖红薯了。你看看那些摆摊的人,夏天被晒死,冬天被冻死,在路边坐一冬天,脚上全是冻疮,到春天冻疮一化开能把你痒死,像条狗一样,看见什么都想过去蹭一蹭痒处。”
这样蹭了半年课,在第四次参加高考之后,他终于考上了远在杭州的一所美术学院。
五
又是雨天。雨一直在下,一直,在下。
来看鱼和荷花的游客寥寥无几。李天星百无聊赖地把一朵夹竹桃揉碎了,撒在湖面上,一条血红色的大鱼立刻赶过来嘬食花瓣,在它身后,一大团血红色紧随而至,好像湖面划开了一道伤口,鲜血正汩汩而出。这时候,一个女人走进了游廊,走到他面前说要画像。
他端详着坐在眼前的女人,四十多岁,眼睛空空的,总是盯着湖面,好像那眼睛她已经不用了。他一边画一边问她:“以前来过这里吗?”女人看着湖面说:“很早以前了,那时候二十多岁,我们刚刚结婚,一起来这湖边游玩。”他又画下去一笔:“二十年前这湖边好玩吗?”她说:“我记得我们一整天都在这湖边拉着手走来走去,那天他穿的是一件格子衬衫,我穿一条大红裙子。那时候就有这荷花,有这鱼。二十年过去了,荷花还在,鱼还在,只有人回不到从前了。”
他画出了她空洞的眼睛,问了一句:“你丈夫呢?今天没和你一起来?”她把目光投向湖面更深处,半天才说:“那次回去没多久我们就离婚了。”
“为什么呢?”
“……”
他画完了她的嘴唇,又问了一句:“那你后来呢?”
她说:“就一个人,二十年也过去了。我没再找人结婚是因为,我后来发现还是他最好。每天晚上睡觉之前我都会想他一会儿,都会把我们在一起时的所有情形再温习一遍,我总是一遍一遍想起当年我们一起拉着手走在这湖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