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过草叶葳蕤(第11/18页)
他在电话里告诉杨国红他现在是白领了。他在公司附近租了一间小房子,每天早晨八点之前必须赶到公司打卡。打卡之后,全公司的员工集合起来,男女老少围成一个大圈,手拉手开始唱《明天会更好》。每次站在公司的标牌下跟着一群人唱这支歌的时候,他都有一种宣誓的恐惧感,每次唱到“明天会更好”那句时,便会不由得有毛骨悚然的感觉,似乎接下来就是举国歃血为盟,奔赴前线了。每天早晨的公司例歌成了对他的酷刑,设计的方案又屡次被总监打回。总监甩着一头油光可鉴的头发对他挥舞着手咆哮着:“你没有任何广告的感觉。要感觉,要找出适合市场的感觉。你不够虔诚,你知道我都是怎么做设计的吗?每次作图之前我必定沐浴焚香,穿着丝麻衣物,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才能寻找灵感。你以为灵感是谁想找就能找到的?”
另一个让他感到恐惧的问题是,他眼看就要三十岁了,他觉得这回自己真应该结婚了。为此,他悄悄托公司的一个同事给他介绍女朋友,见人家答应下来,便高兴地要请人家吃饭。想来自己好不容易混进了城市,又读完了大学,已不再是当年县城里的小学老师,找个女人结婚总应该容易些了。但那同事迟迟没有给他介绍女人,他有心催催人家,又觉得不好意思,便有事没事往那同事的部门凑。时而去冲杯咖啡,时而去交方案,为的就是在那同事面前露个脸,好提醒人家想起答应自己的事。
过了一个月有余,那同事真的给他介绍来一个姑娘,安排他们当晚见面。李天星大喜过望,上班期间偷偷溜进卫生间照了好几次镜子。他见镜子里的自己虽是长发飘飘,只可惜有两天没有洗了,略显油腻;又遗憾事发突然,当天没穿上自己那身最好的衣服;又数了数自己身上带了多少钱,想着够不够请姑娘吃顿饭。偏偏这时杨国红打来了电话,她隔三岔五给他打个电话,问问他工作的情况,问他钱够不够花。他见是杨国红的电话,便躲在卫生间悄悄接了,唯恐被人听见一般,只敷衍了她两句便挂了电话。
一想起电话的那头还系着这个叫杨国红的女人,他心里忽然一阵紧张,觉得她本应该是藏在匣子最深处的收藏品,却一定要自己跑出来见天光。为了晚上那陌生的姑娘,他急着把她赶回匣子里,更不允许她自己跑出来。至于上大学时的那些学费,他勉强镇定地想,有朝一日他总会还了她的,总不会赖了。
晚上,他带着自己一头油腻的长发和两百块钱前去相亲。那位姑娘长相平庸,两腿短粗,尽管这样,还是毫不留情地花掉了他的两百块钱。第二天还没等他回过神来,同事已火速把前一晚那姑娘的话传到了,那姑娘说,觉得他人还不错,但不适合结婚,年龄不小了还没房没车,在公司里做个小职员也不会有什么前途。没爹没妈倒是个有利条件,省得赡养他们,但麻烦的是,死了爹妈,生了小孩又没人帮着带了。大家还是做个普通朋友吧。
听了这消息,他想到的第一件事就是,前一晚的两百块钱打水漂了。同事见他脸色不好看,便安慰道:“见一个哪够啊,你就得多见,起码得见一个加强连。见多了你就知道了,也不用老请她们吃饭,找个不花钱的地方比如公园门口啊,湖边啊,见见就算了,现在的姑娘哪,也敢吃,见一个吃一个,就在一个城市里也敢从南吃到北,从东吃到西。”
后来,陆陆续续又有同事给他介绍过几个,那些姑娘像经过统一的培训一样,口径完全一致,觉得他人还算老实,但不适合结婚。她们都表示,她们没有信心和他谈感情,也没有耐心等一个三十的男人变成潜力股,以她们的年龄,她们要找的是成品,而且是一开封就能使用的那种加了很多防腐剂的成品。
再到后来,见完一个姑娘临道别之前,他学会了先发制人地告诉对方:“我觉得我们不合适。”然后当着姑娘的面,他忍痛挥手拦下一辆出租车,扬长而去。因为觉得在这等酷烈的情境之下,还要慢慢等一辆公交车载他而去实在是显得气势不够恢宏。他自己像一个提前缴了械的战俘,事先就把对付打击的防卫力量解除了,当打击真的降临时已经砸不到他身上了。对于他来说,相亲的接连失败竟成了对某种打击的不断期待。
这天,他去新来不久的艺术总监那里交方案。新来的总监是个三十多岁的少妇,据说已经有一个上小学的儿子,但皮肤保养得像十八岁。新总监对他此次设计表示很满意,并提出下班后要和他共进晚餐讨论下一步的设计方案。说完,她扬起一条眉毛对他一笑,他也连忙对她回笑,真笑完了,继之以假笑,好把心里的恐惧吓退。在下班之前又频繁地出入了卫生间几次,他发现自己很紧张,却一时想不出是为什么紧张。趁着卫生间里没别人,他站在镜子前细细端详着自己。他发现自己长得确实还不错,除了穷点。他又觉得今天的情境似曾相识,似乎在哪里见过,而这似曾相识又让他不由得心生恐惧。
下班之后,他忐忑地去赴宴。总监请他吃西餐,两个人喝光了一瓶上等红酒。餐厅昏暗的大堂里有人在弹钢琴,音乐一缕一缕地飘过来,如同飘零的落叶一般落在他们中间,落了厚厚一桌子。他们俩围着一盏烛光对坐着,女人脸颊绯红,眼角波光潋滟地看着他。他忽然感到了一种黑暗的热闹,如此熟悉,熟悉得简直不敢再多看她一眼。这时,对面的女人飞着眼角说:“我喝得有点头晕,你送我回家吧,这几天我老公带着儿子去日本了。”
他脑子里轰隆一声,整整一下午的猜测和恐惧忽然都夯进了那条准确无误的缝隙。他心里明白过来,浑身炙热,脸上却还是不得不大义凛然。然而,他还是把她送到了她家楼下,然后,应她要求又把她送到家门口。然后是家里,再然后是床上。
在走进她家门口的一瞬间,他恍惚觉得自己回到了十年前交城县百货大楼下面的那间值班室。眼前这些精致的家具和那张阔大的床如同摇曳在那间值班室里的倒影,这些柔软妩媚的倒影与值班室那张粗糙简陋的木床交叠在一起,波光粼粼,风摇影动,却更显得妖气森森。他站在那里忽然就想起了杨国红,想起了当年杨国红站在那里向他露出的两只乳房,想起他已经很久没有主动给她打过一个电话了。他忽然就眼眶潮湿发涩,一步走到床前,一只手粗暴地伸进那女人的衣服,准确地摸到了她的两只乳房。他恍惚觉得这乳房也是杨国红的。在那一瞬间,他的泪还是下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