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卷 第二章(第2/4页)
伊力哈穆喂了奶山羊,关了鸡舍,顺手捡了两个鸡蛋。尽管是如此细琐的小事,伊力哈穆仍然干得很起劲,因为这些事对于他是这样新鲜而又这样熟悉。干了这些事,他的农民的灵魂重新回到他的伊犁人的躯壳,他的身心当真又回到自己的家园自己的房舍。一块又一块石头落地了,他觉得分外地踏实。他甚至不大相信,三天前他还在乌鲁木齐的工厂里。也许他根本没有离开过这小小的果园和院落吧?一切都清洁整齐,井然有序,那平光如镜、见棱见角的灶台,那闪光的铜壶、铝壶和搪瓷锅,那整齐地悬挂着和立放着的面箩、扁担、铁锹、砍土镘和扫帚,那架在木板上、盖着薄木盖的水桶和瓦罐,以及南瓜和向日葵的幼苗,叶片上水珠未干的盆花……处处都表现着主人的能干和勤劳。谢谢你呀,巧帕汗外祖母!谢谢你呀,米琪儿婉,我的友人和伴侣!
一只大花猫从墙头上跳下来,溜到伊力哈穆的身边,喵喵叫个不住。“你还认识我么,匹什卡克匹什卡克,猫的名字,匹什,犹如汉语中的“咪咪”,卡克则是宠物化称谓。?”伊力哈穆伸手抚摸着猫的小小的圆头。这是隔壁阿卜都热合曼家养的猫,这个猫也常常到伊力哈穆家来捕捉老鼠,正像它的主人在各方面都与伊力哈穆互通有无互相帮助一样。伊力哈穆怀着一种似乎刚刚喝完一杯浓酒的温煦的心情,正要推门进屋,却看到泰外库在院门外正在向他招手。大个子站在那里,低矮的院墙只不过遮住他的半张脸。
“请进!请屋里坐!”伊力哈穆赶紧走过去,拉开门。
“不,”泰外库摆摆手,“问你两句话我马上回庄子,再晚了就戒严了。”
“什么?戒严?”这个名词伊力哈穆早已遗忘了,他不解地问。
“大队的规定,九点钟以后不准任何人外出……以后再说这些吧。”说完,泰外库坐在院门旁的土台上,土台是为了夏季乘凉而修的,对于骑马的人来说,也能够提供上下乘骑的便利。伊力哈穆也只得坐到了泰外库的身边。
“你回来干什么来了?”
“你不是知道了吗?上头说是为了要大办农业,以农业为基础,城市职工精简,我自个儿要求回来和你们一起抡砍土镘,咱们夺取丰收高产呀。”
“我不是说这个,我是问,乌鲁木齐有什么情况吗?”
“什么情况?情况就那样呀。全国的灾荒严重,比较起来,咱们新疆就算是好的了。这不,甘肃的孤儿院吃不饱饭,现在迁到咱们伊犁来了。我们在乌鲁木齐,天天开会,说是什么来着:气可鼓,不可泄。还要批判批判,美帝、苏修、各国反动派、地富反坏右地方民族主义民族分裂主义都要批判,这样大家干劲就十足啦!”
“我不是说这个,”泰外库摇了摇头,“我是说,你看到,听到什么了吗?”泰外库停了停,问道,“是不是有许多汉族人来到了新疆?”
“这是什么意思?”
“是这样,有人说,关内遭了大灾,有许多灾民都到新疆来了。”
“有是有一点吧。听说咱们公社也有从青海、宁夏、甘肃、四川,最远的是河南来的,叫做盲目来的‘盲流’吧?”伊力哈穆警惕地瞭了泰外库一眼。
“城里和乡下,饭馆和商店里,都有人说,还说是,这部分汉族人很不好,其中还有吃人的……”
“胡说!这是谁造的谣言?”
“我也不信。可也不完全是谣言,伊力哈穆大哥,你不知道,咱们大队新来了一家汉族社员,老包,我们都管他叫包廷贵此词来自俄语的维吾尔化读音。,就是高腰皮鞋,他们可太坏了,刚来没几天就偷兵团基建工地的木头。他们就住在庄子,住在我家的对面。他们养猪,这也随便,可他老是把猪放出来,喝大渠里的水,给他提意见他就骂人,骂的话太难听。现在,庄子的老人都不喝那条渠里的水了,他们跑到两公里以外的闸口上面去挑水去。”
“这样么?高腰皮鞋我不认识,我也不知道他的事。这么说他不大好。他坏,那就是他坏罢了,他也代表不了汉族,你说是不是?泰外库兄弟你可别听那些信口开河的话。公社的技术员杨辉还在吧?她不是汉族人吗?还有赵书记,还有公社化时来的工作组长老罗同志,还有四队的老王,土生土长的汉族,和我们一样的好人哪……”
“他们都是好人,没说的。”泰外库信服地点着头。
“解放以来不断地有汉族人来新疆:有工人,有解放军,有干部,有支边青年,也有大学毕业生。这有什么不好?他们帮助我们。我们也帮助他们。来几个汉族人也不是坏事呀……”伊力哈穆恳切而又有点遗憾地说。
“不,我什么也没有听信,”泰外库分辩着,“我也讨厌这些乱七八糟的恶言恶语。我问问你,心里就踏实了,你也放心吧,没事。好,我走了,今天,我要回庄子换换衣服,天热了,明天,还要跑伊宁市。”
伊力哈穆还想多叮嘱他两句,一时又不知从何说起。泰外库走了。
口齿清楚,说话有条有理的米琪儿婉,无论怎样努力,也无法把伊萨木冬的事情讲清楚。因为她自己也没弄清楚。她告诉伊力哈穆,生产队保管员伊萨木冬,在上月月底勾结坏人打开了位于庄子的新盖的粮库,偷走了两吨多小麦。这是一个史无前例的大盗窃案。而且就在小麦丢掉的同时,伊萨木冬也失了踪。据说他已经跑到“那边”去了。三天以后,他的老婆乌尔汗和儿子波拉提江也不见了。
伊力哈穆把在伊宁市客运站前遇到乌尔汗的事情说了一下。米琪儿婉惊奇地问:“什么?她回来了?她敢回来?”伊力哈穆同样惊奇地反问:“她怎么了?难道她也偷了麦子?你不了解乌尔汗吗?”
“那就不知道了。库图库扎尔书记在社员会上宣布,他们两口子都是罪犯。”米琪儿婉继续叙述,盗窃案一发生,库图库扎尔就宣布了每晚九点以后戒严的规定,这使得各种密兮密兮的话犹言“流言蜚语”。一下子多了起来。又过了一天,在磨坊看水磨的俄罗斯族的廖尼卡被县公安部门拘留,过了五天,他被释放了出来。廖尼卡对人讲他是无罪的。但库图库扎尔说:“说他偷了粮食,没有证据。说没有偷吧,照样也证据不足。放,就放了,抓,就抓。”围绕这个盗窃案产生了各种传言,有人说盗贼就在本队,有人说盗贼已经跑到了苏联,再查也白查,有人说地主老婆子玛丽汗肯定捣了鬼,还有人说艾拜杜拉有责任,因为那天民兵值班的是他,还有人说到泰外库,说到里希提,说到要搜查各家各户……这样的传言一多就搞得人心惶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