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卷 第二章(第3/4页)

米琪儿婉忧愁地问:“这是怎么了?怪吓人的呀……”她喟然叹息。

天已经大黑下来了,她擦好了煤油灯罩,点着了灯。她说:“解放这么多年了,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事情。减租反霸、土改、统购统销。合作化、大跃进、公社化……我们的日子就像学生上学,一年级、二年级、三年级,一年比一年高。世道一年比一年太平,生产和生活一年比一年提高……一九六○年以来,我们国家出现了灾荒。但是咱们伊犁,灾情并不十分严重。今春以来,各方面情况大大好转……却偏偏发生了这样的事,这究竟是怎么了啊?”

“伊力哈穆江!”一声拉长了调的、清亮的叫喊打断了米琪儿婉的话,伊力哈穆马上起身去迎接,当然,这是阿卜都热合曼,生产队管理委员会的委员。他六十多岁,身材矮小,花白的胡须微微撅起。随在他身后的是热依穆副队长,他是土改时期入党的老党员、老干部,温厚持重,寡言少语,还不到四十五岁,看上去却十分老成。再后面就是艾拜杜拉了,说起来,他还是伊力哈穆的亲戚呢——维吾尔族不像汉族那样区分血统关系:什么“堂”“表”“侄”“甥”,细致周全——简单一点说,艾拜杜拉就是伊力哈穆的弟弟。他虽然长着和泰外库一样的大个,举止却显得文静和略带羞怯。他是原来的团支部书记,大跃进时期入党的新党员和现在的民兵排长。这几个人,是伊力哈穆最亲密的战友和同志,也是这个生产队的骨干。看到他们,伊力哈穆的精神为之一振。他们满面笑容地相互热烈地问好,又握手,又摸脸,又捋胡子,热合曼虽然又增加了额头的皱纹,但仍然红光满面,像外皮洒了牛奶的、刚出炉的窝窝馕类似一种所谓以色列面包“倍勾”的馕品。。他走起路来一跳一跳,说起话来又急又快,嗓门又大,似乎是这几个人当中最年轻的一个。艾拜杜拉显得大多了,成熟多了。伊力哈穆还没有忘记五八年深翻地的时候,公社书记给艾拜杜拉戴红花的情景:艾拜杜拉翻地的时候像猛虎,戴花的时候却像绵羊。现在,从他的变深沉的目光和爱思索的表情上,可以看出他的头脑正像他的体力一样得到了发展。热依穆的脊背微微有些驼了,他有些胆小怕事,当了多年干部却很少敢于独立负责,说话又有些“大舌头”,尽管这样吧,他的丰富的阅历,周到的思虑和谦虚的态度,仍然是被人们信赖,被生产队所器重的。在我们国家的广大农村里,有无数个这样的最基层的干部和积极分子,他们很平凡,有些人也不免还有一些缺点和不足,但他们是一些热心、勤恳、实际、清醒而且坚定可靠的人。他们经常为集体而操劳,没明没夜、无暑无寒,而他们对生活从来没有过分的奢求,更没想过给自己捞一把。他们根据客观事物的规律,自己的经验和群众的利益、群众的情绪,往往能够作出比较正确的判断而很少受花言巧语、“一阵风”的迷惑,正是他们,构成了我们党的各项事业的支柱,构成了社会主义农村的基石。

“嗳,伊力哈穆老弟,你来的正是时候哇,咱们队出了大事情!”自然是热合曼先开了头,“从三月份就刮起了一阵黑风,破坏民族团结和分裂祖国统一的谣言传到了这里。我们建议在社员会上批驳和追查这些谣言,队长不管。于是,我们就挨家挨户去宣传:一定要热爱毛主席、热爱党、忠于祖国,绝不能忘本。就这样,我们的生产队一直是很安定的,出勤率高,春播完成得也快。劳动当中地头休息的时候聚在一起汇报交流——这还是你当队长的时候从五八年坚持下来的制度。社员们盖房的盖房,刷墙的刷墙;大队供销门市部的石灰,属我们队买的多。还有买奶牛的、擀毡子的,总而言之,都在心情稳定地过日子。谁知道,四月三十号夜间,发生了大盗窃案!一下子偷走了两吨多小麦,大车来装上走的!”

“事情还得从木拉托夫谈起,热合曼老哥!”艾拜杜拉轻轻地提醒他。

“木拉托夫?”伊力哈穆问。他从来没有听说过这个名字。

“对,”热合曼点点头,“从哪里呢,谁知道,来了这么个木拉托夫。有人说他原来是州上的一个干部,后来选择了苏联国籍退了职,还是苏侨协会的什么专员。细高个儿,脖子又细又长,脸粉红粉红的,大耳朵,耳轮向前,戴眼镜,大家都说他长得像鹅。他四月初来到这里,住在庄子上廖尼卡家里。不久,廖尼卡的爸爸马尔科夫就‘回国’走了,木拉托夫却仍然住在这里,有时候在廖尼卡家,有时候去伊萨木冬家,有时候在地主婆玛丽汗家,有时候不知道他躲在哪个老鼠洞里。艾拜杜拉,还是你说吧,你和他打过一回交道呢!”

“有一天深夜他从玛丽汗家里出来,我拦住了他。”艾拜杜拉接下去说,“我说:‘木拉托夫先生,你到我们乡下来要干什么?’他说他受苏侨协会的指派来了解侨民的生活情况。我告诉他,这里除了廖尼卡一家,都是中国生中国长的中国公民。就是廖尼卡本人,也出生在中国,确认了中国国籍,与中国人结了婚。说来说去,可以当作侨民对待的只有马尔科夫一人。‘现在马尔科夫已经走了,这里还有您的什么事情呢?’我又追问他深更半夜跑到地主分子的房子来搞什么名堂,他被我问得张口结舌,答不上来,却说什么苏联是一个强大的国家,有坦克和火箭……”

“你说了什么呢?”伊力哈穆注意地问。

“我说:‘你别忘了,你脚底下踩着的是中华人民共和国的土地。’”

“好!”伊力哈穆不由得喝起彩来。

“好什么?”艾拜杜拉气愤起来,“第二天我往大队汇报,库图库扎尔反倒责备我不该干涉苏侨协会的合法活动,说什么这是外交问题,用不着我们管,还让我在党内作检讨……我不写检讨,后来他也没再提。”

“哼。”伊力哈穆皱了皱眉。

“所以说,事情还得从库图库扎尔说起。”一直静听着的热依穆这时插了一句。这句话马上引起了伊力哈穆的重视,他问:

“你说说,库图库扎尔是怎么回事?”

“是怎么回事我也说不上。不好说啊。”热依穆摇摇头。

“就说丢了粮食吧,”热合曼老汉说,“他来了一个全大队晚间戒严!这究竟是要干什么?难道社员晚上出门就会偷麦子不成?这一下可了不得了,闹了个人人自危,阿西穆阿洪的房子刚刚刷了一半,他不刷了,好像不知道什么时候地就会陷下去。有的人甚至连打馕都畏畏缩缩,有的干脆改吃蒸馍馍和烙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