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卷 第十九章(第2/7页)

库图库扎尔掰下一小块甜瓜,咬了一口皱皱眉说:“怎么发酸!”把手里的一小块瓜远远抛开,又把其余的瓜放下,推到一边。

阿西穆疑惑地看了他一眼,挑瓜,他是有自信的。于是他也掰下一点尝了尝,明明香甜可口。再说,竟然说挑来的瓜酸,这对种瓜人是极严重的污辱,但他没有多话,把这个瓜收拢起来放回窝棚里,准备傍晚用来打发那些馋嘴的孩子。然后,他拿过了另一个半面白、半面乳黄、上面有纵绿纹、两端微裂、发着香气的一眼看去就令人垂涎欲滴的大奎克其,照样一板一眼按部就班地切好放好,请库图库扎尔享用。

“也不好。今年您的瓜怎么了?浇水太多了吧?”

阿西穆没有回答这个污辱性和挑衅性的问题。种瓜的人靠浇水来催熟增重,一个纯洁的穆斯林怎么能干出这种无耻的勾当?这和卖牛奶掺水一样,死后身体都会变黑,墓穴都会倒塌的。但是,他没言语。如果来吃瓜的是别人,他是宁可忍气再去多抱几个瓜来的;在瓜地吃瓜,就是可以挑肥拣瘦,不合口味的一抛,这是不会受非议的。农村的人嘛,总有这一点“优越性”的。但是,库图库扎尔书记毕竟是他的亲弟弟啊!又是大忙的时刻,还摆出一副老爷架式,使他产生了反感,他阴沉地紧闭着口,毕恭毕敬地绕弟弟的背后走开,拿来一个从外表看远远不如方才那两个瓜的小闷蛋子,往库图库扎尔眼前一搁,也不管切,看也不看库图库扎尔另一眼,回头抄起砍土镘到瓜地锄草去了。

库图库扎尔一笑,他知道哥的脾气。他只好自己切开了那个小瓜蛋子,管它甜不甜,吃了两块,颓然躺下,昏昏欲睡。

突然,大黄狗汪汪大叫起来,拼命地想挣脱锁链。这使库图库扎尔和阿西穆都很奇怪,白天,有社员来瓜地,它从来不叫的。库图库扎尔斜起身子,用一只手放在眉毛上遮住阳光,沿路望去,只见出现了一个小小的人影,细高个儿,驼背,走起路来头一探一探的。等认出这是包廷贵以后,他又躺下了。过了一会儿,他听见包廷贵用半通不通的维汉各半的话在问:“阿西马洪即阿西穆阿洪。,书记有没有?”

“有!”阿西穆用手向这边一指。

包廷贵躬身走近前来,看到躺着的库图库扎尔,兴冲冲地说道:

“书记!您叫我好找,中午我找您一趟,你是在午休。过了会儿再去,又不见了。我一猜你就在这儿……”

“你怎么会一猜就猜到我在这儿?”库图库扎尔心里说,并对他这种说法很不高兴。他冷冷地问:

“有事吗?”

包廷贵先拾起库图库扎尔嫌不好吃剩下的那几牙瓜,狼吞虎咽地大嚼着,瓜汁立即弄了个满脸花。然后,他讨好地、亲热地凑近库图库扎尔,喜滋滋地说:

“来信了。”

“什么信?”库图库扎尔仍然漫不经心。

包廷贵从衣袋里掏出一个牛皮纸的竖式信封,信封下款是红字铅印的单位名称。包廷贵从中掏出了两张信纸,信纸上方也有铅印的红字。这种公用信笺引起了库图库扎尔的重视,他坐了起来。

“我的朋友说,有汽车!让我去一趟……”包廷贵兴奋地说。

事情的起因是这样的。一九六二年冬天,从各生产队抽了一部分积金,集中到大队,想买一部拖拉机,由于没有抓紧时机,等他们把钱凑齐,拖拉机的指标已经分配下去了。这事有一次在与包廷贵闲谈的时候提到了。包廷贵献策说:“买拖拉机干什么?买汽车!有了汽车就有了一切!有了摇钱树,聚宝盆,财神爷!车轮一转,人民币就脱拉脱拉维语,多。地来了,干什么也不用发愁了……”

“汽车需要国家统一分配,咱们上哪儿要指标去?”库图库扎尔摇摇头。

“我有办法呀!”包廷贵洋洋得意地伸出大拇指在胸前一摇,“买旧的!我有认识人。购买旧车不用指标,而且还便宜。”

“买汽车的事其实我也早想过。没有国家的统一分配,就是买上了听说供给汽油也是一关。”

“一切包在我身上!”

“真的吗?你别吹牛!”

“谁胡吹谁不是人养的。你说句痛快话,你到底买不买?你只要说声买,我马上就写信。”

“买!”库图库扎尔笑着说,但他并没有当真。他从小就知道,他生活在一个好话天花乱坠的地方,他生活在一个吹牛不上税的环境,他生活在一个白日做梦的时代。

几个月过去了,库图库扎尔忘了这回事,但今天,包廷贵拿着公用信封和信笺,追他一直追到瓜地来了。

包廷贵说:“我的朋友回信说,他们厂子有一辆美国大道奇,报废了,准备处理,咱们只要能及时赶到,就可能买到手。”

“报废的车要它干什么。”

“唉呀呀我的大书记,你是个又聪明又能干又敢干的挺会算计的人,你是我们大家的大当子汉族人模仿的不规范的维吾尔语“父亲”。,怎么今天变成了死心眼?说是报废,是说年限超过了,有些重要零件坏了;更换一下,修修,轱辘照样转。修车还用别人吗?放着我呢!只要咱们大队舍得下本,搞好协作关系,保管配齐零件,油漆电镀,给你开一辆崭新锃亮的车回来!这样的好车上哪儿找去?要不是我一心扑在你身上,我才不管这些闲事呢!”说着,包廷贵用手背拍打了一下信纸,“看见了没有?写信的我这个朋友,本身就是管汽车的。不说旁的,光说来信通消息这一点,得知人家多大情,我还不知道怎么着谢人家好呢。”

“你那个朋友能做主把车卖给咱们?”

“没问题。当然,什么事也不是一个人就做得了主的。上下左右,就看关系搞得怎么样了。”

“倒真是个机会!”库图库扎尔点点头。

“越快越好!你要是有意,我明天就走。晚了可就让别人抢了去了!”

“这个事……我跟大队长研究一下。”

“算了算了,不用费那个劲了,艾来白来维语,犹言“如此这般”“这个呀那个呀”,并略含废话连篇、啰里啰嗦的贬意。此话常被新疆的汉族人使用。,黄花菜都凉了,真奇怪,你是老大,又正好分管着副业一摊子,买汽车的意思也不是你一个人的,还犹豫个啥!我还不是为了您!要不,八抬大轿请我我也不管哪!去年为猪的事,我早就寒了心了。你不留我的话,我抬脚早就走了……守着老婆多舒服!我何必跑那个路、出那个差、受那个罪,外加自己贴钱……”

包廷贵的情文并茂的雄辩终于说服了库图库扎尔。他说:“好吧,你准备着吧,现在就带上钱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