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卷 第三十二章(第2/5页)
但是,十三岁的时候父亲的朝觐出行,使他的命运发生了急剧的变化。六个“大妈妈”和她们拥有的比自己的母亲还大的十几个姐姐,把剩余的家产瓜分一空——伊斯兰教的法规,女儿也是有继承权的。麦素木的母亲只好改嫁给一个靴子匠。靴子匠继父要他学缝补靴鞋。他不甘心。皮革和旧鞋的臭气,他受不了。他缝坏了鞋,糟践了皮子,折断了锥针。继父给了他两记干干脆脆的耳光(这是他从小没有受过的),他一怒之下跑掉了。拜求经文学校同学的家长,给他在国民党的县政府里找了一个文书的职位,那时,他才十六岁。等到一九四四年,他十九岁,伊犁、塔城、阿勒泰三区人民爆发了反对蒋介石国民党的民族民主革命起义,他又摇身一变参加了民族军。由于他是个“知识分子”,人又聪明,很快当上了营级军官。四九年新疆和平解放后,人民解放军与民族军胜利会师,民族军成为人民解放军的一个部分。一九五一年,作为解放军的一个军官。他复原了,被安排在一个县里担任科长。
科长的职位使他飘飘然。谁来得早,巴扎就属于谁。他二十四岁当科长,他是个抢先而来的人。最多三十岁,他可以当县长。三十五六岁,他可能当州长。那么,四十岁左右,他将成为省一级的领导干部。这完全可能实现,因为,在这个边远的地方,在勤劳、质朴、憨厚的哈萨克牧人和维吾尔农民中间,他感到自己是羊群里的骆驼。
复员不久后的诸事更是称心如意。老婆叫古海丽巴侬,细高挑儿,黑黑的脸庞,碧蓝的眼珠,目光如水。古海丽巴侬是乌兹别克族。从此,麦素木填履历表的时候,言谈中都干脆把自己也说成是乌兹别克,后来又说成鞑靼-塔塔尔。他内心深处觉得维吾尔人是那样愚蠢、低劣和不开化,只有冒充乌兹别克,更好的则是鞑靼,他的高贵的血统才能与出类拔萃的现状相称。
他有了带宽宽的前廊的房子,有了果园,有了呢子衣服和旱獭皮帽子,老婆的耳环上,也坠上了从伊犁的黑市上买来的准红宝石。许多的客人,包括私商、阿訇和在押罪犯的亲友,提着礼物来“拜访”他,他的家里经常是杯盘狼藉,宾朋满座。他自幼就种下了出人头地和肆意享乐的愿望,这种根深蒂固的愿望的开始实现,使他膨胀十倍地追求进一步的出人头地和享乐。
欢聚完毕,将众客人送走后,他常常想起少年时代便失去了的父亲。父亲朝觐出行后,没有了音信,但是父亲的威风威仪却渐渐在他身上复活。许多的记忆重现了:豪华的宴会和麦西来甫。仆人提着喀什噶尔彩色镂花铜壶侍候宾客一遍又一遍地洗手维吾尔人有用手抓食的习惯(尽管他们并不乏餐具),所以宴会上不断洗手。。肉汁和酒液在饭桌上流淌。酒杯交相传递,酒瓶东倒西歪。还有通宵达旦的醉汉的舞蹈和野性的猥亵的怪声哄笑。
……古尔邦节宰牛宰羊,大把的铜钱抛撒着“施舍”,吹唢呐的人脸孔憋得像牛肝一样褐紫……夏日的狩猎,驾鹰驱犬,进山。他和阿巴斯爹爹骑着马,奴仆们赤脚奔跑追随,还有赌博的场面呢。屏神吸气,眼珠凸出,羊骨拐一把撒出,这个一声怪叫,那个面如死灰,额头上流下豆大的汗珠……何年何月,麦素木也将得到这样无所顾忌的、痛快淋漓的幸福!
一九五四年,伊犁哈萨克自治州成立了,各县也纷纷召开人民代表大会,正式成立各级人民委员会。麦素木本来十拿九稳要做县长的。一位副州长已经向他打了招呼,许多经常与他来往的友人已经向他祝贺。他就是从周围人注意的、讨好的、靠近的眼神里也可以看出自己提升在即。万万没有想到,在人代会上被提名做县长候选人的却是一个牧工出身的、文化不太多、其貌不扬的公社干部,上级简直是发了疯,代表们简直是发了疯,世界简直是发了疯!他妒恨得发了疯!是副州长欺骗了他,“密友们”欺骗了他,是共产党欺骗了他!口才、文化、资格、魄力、机敏,他麦素木哪一点比不上那个放羊的老粗!县长出门坐越野吉普,而他这个可怜的科长……紧接着,因为挪用公款和受贿,包庇反革命分子……麦素木又受到了批评和警告(就是因为他科里的一个该死的汉族干部告了他的状,捣了他的竿子,他才没当上县长的)。麦素木的梦醒了,觉得自己简直是上了当,全为了一个小小的豌豆粒那么大的官儿,而志满踌躇,竟为了一个婚前就声名狼藉的黑女人而销魂失魄。他所渴望的幸福、满足、快乐,其实一点也没到手,更可怕,更令人发狂的是,恐怕今后永远也到不了手啦。
他变得愤懑不平。他恨一切人,恨县长,恨副州长,恨密友们,也恨古海丽巴侬。他更恨那个告他状的汉族干部。一切灾难就是这些汉族干部带来的,如果他们不带来什么社会主义,如果听凭他和那位牧工比本事,比手段……那人怎么可能是他的对手!
于是,这位羞于承认自己是维吾尔人的先生,渐渐变成了维吾尔民族传统的维护者,成了维吾尔民族的代表。一九五六年和一九五七年,他在一切场合抨击党的民族政策、干部政策和农业合作化政策,用各种恶毒的语言挑拨维吾尔族人民与汉族人民的团结。结果,他又错估了形势,党的领导并没有垮台,而是他自己受了三天批判。
麦素木灰溜溜了。他的黄白扁平的脸上没有一点血色。他虽然眉头深蹙,却见人就显出一种谦卑的微笑。旧日的密友们已不再登门,没有孩子的家庭像坟墓一样沉寂。有一天在收割后的麦田里,他看见一株孤零零的阿克提干(白刺草),他流泪了,他想起了自己的命运,孤独,枯萎,即将死亡,然而浑身仍然布满了狠毒的刺……
这天夜晚,一贯怕老婆的他为了一句话不中听把古海丽巴侬打了个半死。他步行来到伊宁市,天亮以后,他跑到酒铺买了一公斤酒,一口气喝了下去,将近一半顺着嘴角、下巴、脖子流到了前襟、胸腹以至裤子里。天晕地转的他走到街上,看到迎面过来一个穿干部服的人,他冲上去伸拳要打,自己却咕咚一声像一只空口袋一样地瘫伏在地上,口吐白沫,不省人事了。
麦素木醒来了,蓝色的天花板,猩红色的壁毯,雕花的木窗和木门,挑花的长窗帘。这是什么地方?他想坐起来,却使不上劲。门响了,麦素木转目一看,浑身血液都冻结了。进来的是一个面目狰狞的跛子,脖子上长满了黑毛,背后跟着一条黑狗。跛子看了他一眼,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