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卷 第三十二章(第3/5页)
“您醒过来了吗?”
他想回答,却出不了声音。
过了一会儿,随着跛子进来一个衣着讲究的年轻人,年轻人唇上刚长出了不多的黄胡须,面带微笑,他叫道:
“您的情况怎样?麦素木哥。”
他大吃一惊:“您……认识我?”
“也可以说早就认识了。阿克萨卡勒(老爷子)早就把您的情况告诉了我。”
“老爷子?哪个老爷子?老爷子是谁?”
年轻人继续微笑着,不回答他的问题,只是说:“是老爷子把您救到了这里。他让我告诉您,您不该这样。您是维吾尔人的精华和希望。老爷子还让我给您讲一个故事。一个国王指一指自己的脸,又指一指自己的头。许多大臣因为不理解国王的意思而被送上了绞架。一个秃癞子走到了国王面前,国王指自己的脸,秃子指自己的喉咙。国王指自己的头,秃子指吐出来的舌头,于是秃子当了宰相。您听说过吗?您明白吗?”
这个故事麦素木依稀有一点印象,他想了想,说:“是不是说,喉头维吾尔语中,把贪污和不正当的消费都称为“吃”,因此喉头在这里,象征贪欲。使人丢脸,而舌头使人掉头?”
“看,您是多么的明哲,老爷子还让我告诉您,不要灰心,不要失望,来日方长,您会得到照顾和保护的。必要时,您还得牺牲几个您后一个时期的密友……”年轻人不回答麦素木的问话,只管说自己的,“过一会儿,我们一起吃点东西,然后,您休息一会儿,就可以回去了。以后,再也不用到这个地方来,也不用找我们。有什么事,我会去看望您,您不会不欢迎吧?”
“当然欢迎了”,麦素木被搅得昏头昏脑,“但是您至少应该告诉我,该怎样称呼您?”
年轻人犹豫了一下,回答道:“我叫赖提甫。”
……麦素木回到了自己的身份。按照赖提甫传达的“老爷子”的指导,他振作起了精神。他用夸张的语言、激烈的态度和过分的热情,用鼻涕、眼泪、长叹检讨了自己的错误。与此同时,他主动地、无情地、深文周纳地解剖分析了他的两个密友。在批判这两个人的时候,“义愤”使他满面通红,声带颤抖。他把自己的一切错误的根源说成是这两个人,似乎他本来是一个纯洁的天使、一个贞洁的处子,一切灾难都生于这两个魔鬼的诱惑。他痛心,他后悔,他捶胸呼号,仇恨的怒火使他几乎晕厥。果然,这一切都奏效了,工作组宣布他是转变得好的典型。那两个家伙受了处分,而麦素木,照旧是党员科长。
半年过去了,一年过去了,又半年过去了,始终没有赖提甫和老爷子的音信。老爷子是谁?他怎么那么了解他又能帮助他?他始终找不出个端倪。也许是对面清真寺里住的那个长者?但那人已经耳目昏聩,口齿不清。也许是县中学的一个德高望重的校长?他试探了几次,校长的每一句话都符合报纸社论的精神。怪事!莫非他是天上的精灵?是立在他左肩上的仙子?是的,前面已经提到:维吾尔人认为,每个人左肩上有一个仙子,专门搜集此人的德行,右肩上也有个仙子,专门搜集过失。怎么对他的事情知道得那样仔细?他甚至有些怀疑自己的神志当时是否正常,抑或是醉后的幻影?他几次到伊宁市想重游那个神奇的院落,他还记得门前有一条大渠,渠边长满低矮的、灌木式的丛柳。大门是紧闭的,门栓已经是斑斑黄锈。大门侧面前是高高的台阶,挡雨的拱形的花檐,窗口的蓝漆小门里是一个暗淡无光的甬道……但是,他没敢,他想起了赖提甫的告诫,更想起了那个满身黑毛的、面色阴沉的跛子,和跛子身后的可怕的狗,这里包含着一种麦素木还不了解的不祥的、令人不敢去靠拢的东西。
一九六一年秋,他将去跃进公社搞整社了,临行前一天,一个骑着驴子给人看病的江湖医生前来找他,那人留着撇非常俏皮的小黑胡子,很有野郎中的风度,只是走远以后,他认出来了,大吃一惊,既喜且惧。来的人是赖提甫!
赖提甫把跃进公社的许多事情告诉了他,特别是关于爱国大队的里希提与库图库扎尔,关于泰外库与伊萨木冬……
一九六二年春天,随着外来的颠覆活动,麦素木的久久压抑下去了的幻想又死灰复燃了,他再也不必用虚假的、诙谐的话语去讨好别人了,他再也不用有意识地歪曲自己的形象了。他挺起腰杆,说话粗声粗气,好像世界又掌握在他的手心里。尤其有趣的是,那两个当年因为他的检举而大倒其霉的他的老友,如今和他也尽释旧嫌,走在一起,共同沉浸在分裂、叛逃、改朝换代的歇斯底里。
就在这一年,他从“苏侨协会”木拉托夫那里弄到的却是苏联俄罗斯加盟共和国鞑靼自治共和国的侨民证,他变成了塔塔尔-鞑靼人,一不做二不休,干脆就当仁不让地当个鞑靼人吧。在他的心目中,鞑靼人似乎比乌兹别克人更富有欧洲人的特色。他似乎更加洋洋自得。
……然而他没有走成。胡大,命运为什么总是对他这样无情!他已经办好了一切手续,买好了汽车票,廉价变卖了家产。他到处告别喝酒,得了急性中毒性痢疾,上吐下泻,二度脱水,如果不是靠一连十二小时葡萄糖和生理食盐水的吊针滴注他早就一命呜呼了。等出了院,政府已经采取了一系列反颠覆反分裂的措施,他的苏联侨民身份经审查纯系捏造,他走不了啦……
这是一次比一九五七年工作组领导的对他的批判更严重的危机。他想跳伊犁河,想解下裤带上吊,想喝老鼠药。
他没有自杀。他找到了五年前被“救”的那个地方。他推开了高台阶上的小门,他走进了昏暗的甬道,他试探地叫了一声“赖提甫阿洪”,出来一个人,他吓呆了,熟悉的面孔,白净脸,几颗麻子,淡淡的眉毛,弯曲而突出的鼻骨,腮边赘疣上的一小撮毛,这人正是五年前负责批判和处理他的工作组负责人,州商业部门一个公司的领导干部亚力买买提!
“我……走错了地方。”麦素木嗫嚅着,退缩着。
“走错了地方,这叫啥话?”亚力买买提笑了,“不认识咱们了?请进!”
麦素木只好坐进了亚力买买提的客厅。他的耳边又响起了当年亚力对他进行批判时的严肃权威的抑扬顿挫的声音。
“您……没有走成?”亚力问。
“我……”麦素木像一个拴了脚爪的鸡,局促不安,不知说什么好。
亚力微微一笑,和善地、关切地说:“我本来打算打发人告诉您,最好是不走,可这些日子,太乱了。他们只顾了自己走,竟没有去找您。真不好。您太盲目了。您的样子像一个伤寒病人,这是不适宜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