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卷 第四十九章(第3/4页)

炉底打了两圈以后,头就不用往里伸了,操作轻松了些。大馕贴完,再贴小馕,把小馕贴到大馕之间的空隙,以充分利用炉壁的面积。最后,果然剩了一个小馕,声称“到时候再说”的雪林姑丽自有办法,她飞快地把一个小馕揪成五段,制成五个微馕,把它们贴到小馕之间形成的更小的空隙里。终于,全部贴好,米琪儿婉这才拿起牛奶,用手指沾着牛奶甩到馕的表面上,这倒不是为了降温,而是可以使馕熟后表面光泽圆润,异常可爱。这一步再完成以后,米琪儿婉用眼一转,没有发现异常情况,于是盖上炉口,等候馕熟。

这是可以长出一口气的时候了,只剩下最后的一个步骤——收获了。好像一场战斗中敌人的主力已被粉碎,求降表已经送来,战士们休整待命,一声令下就可总体解决,如无变化,其实底下的任务就是接受俘虏和辎重了。但是,战斗并没有彻底结束,警惕仍然不能放松。现在,米琪儿婉和雪林姑丽也是这样,现在,她们像吃茶时的姿势一样,随随便便地跪坐在炉旁平台上。雪林姑丽在顺手收拾杂物,米琪儿婉累得顾不上说话。她仍然警觉地注意着炉内的动静,嗅闻着从炉口缝隙里升上的蒸汽。慢慢地,蒸汽越来越浓了,从炉子里逸出了一股股十分鲜美的、混合着麦芽糖、牛乳、酵母、些微的酒气的味道的烘烤面食的芳香,这种芳香真令人宽肠开胃,舒肝活血,她们俩欣喜地对看了一下,用目光互相鼓励,好像在说:“成功了,没错儿!”

两人的心思都在土炉里,谁也没有注意泰外库是什么时候出现在她们的面前的。

雪林姑丽一抬头,首先发现了。泰外库的目光简直像传说中的土克曼强盗,连雪林姑丽都一阵眼花,误以为自己是看错了人。结婚三年,她还没有见过这个人的这种样子,像受了伤的野兽,痛苦、疯狂,充满仇恨,他眯着左眼,盯着右眼,歪戴着帽子,额头正中出现了一道非常凶恶的竖纹。雪林姑丽“啊”了一声,迅速从土炉旁的平台上溜了下来,回避到屋里去了。

“是您吗?泰外库兄弟。来吃新馕吧。怎么不说话呀?”米琪儿婉说,她的体力和精力都消耗在打馕上了,她没有仔细地端详,另外,她早已知道这几天泰外库情绪不好,她对泰外库的神态完全没有深究,也没有感觉出有多么反常。

“米琪儿婉汗,”泰外库喘息着说。他忽然只叫一般的表示亲敬的附加称呼“汗”,却不叫惯常所用的、显得更亲热些的“姐”。米琪儿婉一怔。

“我的信呢?”泰外库问。

“什么信啊?”

“您自己知道!”泰外库的口气里已经充满了敌意了。

米琪儿婉仍然没怎么在意,她了解泰外库,知道他是个任性、暴躁、常常不服调教的野马,她知道他的性子不定,时冷时热,忽好忽坏。她说:

“噢,您说的那封信吗?我不是早就告诉您了嘛,我已经把它交给了爱弥拉克孜啦。”

泰外库发起抖来,像一个打摆子的病人,他哆嗦着从腰里掏出了一张纸,“这是什么?”

米琪儿婉接过信来一看,大吃一惊,她翻了翻眼,“是爱弥拉克孜返还给您的吗?”

“呸!”泰外库暴发了,他啐了一口,“原来您是这样地骗我!我拿您当作我的亲姐姐,我拿伊力哈穆当作我的亲哥哥。我拿你们俩当作我的亲人,我的家长……谁让我是一个孤儿啊,谁让我从小失去了爸爸和妈妈!您为什么骗我,嘲弄我,用最脏最脏的话来侮辱我,糟践我……”

“您在说什么呀?”米琪儿婉的面色苍白了。

“您问一问您自己!您自己说一说!我泰外库哪一点对不起你们?哪一点妨碍你们!您为什么要无中生有地造谣!您为什么拿我的信当作闲谈笑料!您为什么要破坏我的幸福!您为什么当面说的好,背后却对我下毒手!”

“泰外库兄弟,您怎么了?您吃醉了吗?”米琪儿婉也急了,她跳到了地上。

“泰外库哥,”雪林姑丽在屋里越听越震惊,她想起了再娜甫汗给她讲的道理,她鼓足了勇气跑了出来,不顾她的身份有什么不便,她叫了一声,“您有话好好说嘛,您这样乱说,多不好!”

“我不好!你们多好!你们朝着我的心窝捅了一刀!我活了二十多年了,我也碰到过各式各样的人。有人哄我,有人骂我,有人欺负我,有人拉拢我却是为了让我给他效力,还有人坑害我,借了我的钱不还,借了我的车去干坏事。所有这一切,我生气,我伤心,但我都受得了。他们是他们,我是我。等我认清了他们的面目,我就不再理他们了。可是您,米琪儿婉,我一直以为您就像您的名字一样慈爱,我最相信您和伊力哈穆队长!我把什么什么全告诉了你们!我再也没想到你们会这样对待我!我再也没想到你们能干出这样龌龊和缺德的事情!在这个世界上,我究竟能相信谁呢?爸爸呀,妈妈,啊,我这个可怜的人!在你们死去以后,就再没有一个人真心疼我、关心我、可怜我吗?……而且,你们这样做败坏了那个姑娘的名誉呀!难道她也妨碍了你们不成!”

泰外库倒在了土炉边的平台上,他大声哭起来。

人们说,弱者的眼泪是令人同情的。而泰外库,虽然他有一米八九的身材,八十多公斤的体重,虽然他外表是强有力的,从精神上,他却是十足的弱者。这样一个外表的强者和内在的弱者的号啕大哭更是令听者心胆俱裂。米琪儿婉又气又难过,她像傻了一样。雪林姑丽的样子也同样的狼狈,她说不上话,又弄不清到底是为了什么与他究竟在干什么。泰外库的哭叫吸引了几个过路者和邻居,他们在一旁围观,既无法询问,又无法劝解,但人人都感到沉重,愁烦。只有一个人,既兴奋喜悦,又因为同情泰外库的遭遇而热泪横流,虽然他还弄不清泰外库到底碰到了什么。这个人就是章洋。

章洋被丢到小屋里以后,他出来到处追寻泰外库。哪里也找不着。谁知,得来全不费工夫……一阵哭声把他引到了这里。

泰外库哭了好久,章洋带上玛依娜尔翻译去进行教育,泰外库也不听,最后,泰外库哭完了,他站起来说:

“背信弃义的人总会受到惩罚!”

他走了,章洋连忙追了出去。

伊塔汗抱着米琪儿婉的女儿站在一边,心软的老太婆又惊吓、又心痛、又难过。忽然,她想起了一件事,脸变了颜色。她把小女儿往米琪儿婉身上一推,撂下孩子,以年轻人的敏捷登上了土炉口,她打开炉口盖,一看,惨叫了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