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也萧萧(第8/10页)
小哥仨觉得很丧气。
六母亲的身体日差一日,灯尽欲眠时她常常披衣而坐,聆听窗外讽與的风声,那神情分明已经走得远了。有一天她突然说,立春那天把老三老四跟顺福叫来吧,我烙春饼给他们吃,这是顺福盼了多少年的。舜铨说,把他们凑在一块儿怕又要闹起来,咱们家巳经没碗可摔了。母亲说都七十的人了,能闹到什么份上,自老二一死就相互都不见面,难道还至死不见不成!趁着我还有一口气,这里还是个家,还能回来看看,我一死,他们连相聚的由头也没有了。舜佳点头说也是。于是像当年搞“反革命串联”一样,我又从城东跑到城西,挨家去通知老三老四和顺福,说母亲请他们立春那天来吃春饼。
老三住在干面胡同,他已经退休,在家里抱孙子。退休后的舜祺言语也不多,一看就是个安分守己、胆小怕事的人。他见了我第一句话就问后院那棵桑树锯了没有,我说早锯了,妈看着它伤心,就让七哥找人锯了。舜琪说还是老七孝顺,不似我们,白眼狼似的,一去不回头。又说后院栽什么不好,偏偏栽棵桑树,不合格局。我知道他由桑树想到了老二,便说家里变化也很大,前头的房连大门都被拆了,盖了楼,咱家只留下后园的五间花厅和一间做堆房的小屋,妈也是老得厉害了,病病歪歪的还念叨着你们,念叨着给你们烙舂饼。舜錤听了眼圈有些红,说做儿子的举足出言,应该不忘父母,如今这大年纪却还让母亲惦记,真是连畜牲也不如,也早想回家看看,只是怕见那棵树……我告诉了他立春的日子,他马上问老四回不回,我说回,妈想同时见见你们。舜镇听了久久没有说话。窗外有风,少时又增加了许多点滴的声音,玻璃上出现了水痕,我感到了微寒,这场借风而来的雨到得早了些。舜棋拉过一本书,随意地翻动着,我知道他是在掩盖他零乱的心绪,思考着弟兄见面何以相对……我静静地等待着,等待着他说回还是不回。他没有回答,站起身踱到窗前,望着外面在风中摇晃的树枝自言道,心固可使如死灰,残骨却依然肮脏人间,五十余年悲欢顺逆,无不可告人,并不足以外人言之事……我说三哥也不必沉湎于老庄,历史的冲刷又何尝不是一种认知的拓展,一种精神的操守与滋润。妈盼着见到您,盼得望眼欲穿了,也希望您见了四哥别再吵。舜錤转过身来说,要吵得起来就好了……
老四去年搬了家,住在城北德胜门,即老二当年与黄四咪打兔子的地方。今日的老四已非昔日的老四,他老虎一般的三个儿子都已长大成人,儿子们往他身后一站,势震山河,足压得住黄天霸、窦尔敦,使得任何人在金四爷跟前也不敢造次。所以舜镗也就变得十分的气壮,脸儿也仰了,肚儿也腴了,举着个鸟笼子大爷般地在街上遛。看我颠儿颠儿地跑来,忙问母亲是不是得了病,我说是母亲叫他立春回去吃春饼。他听了回身对他的三个老虎儿子说,我妈叫我呢,让我回家吃饭,别看我七十了,当了你们的爹,可在我妈眼里仍旧是儿子,是姥姥不疼,舅舅不爰的杠头。说完他自己也噗哧一下笑了,儿子们看着爹突然冒出的娇态,也噗哧笑了。我心里却一阵发热,一股手足亲情油然而生。舜镗与舜镇一样,亦非我母亲所生,他对我母亲感情的真挚与依恋,实则是对家的依恋,对老宅的依恋,对往事的依恋,或许这依恋也包含着黄四咪的一部分,割也割不开,忘也忘不掉了。正因为难以忘怀,所以他二十几年没有回家,永不愿再踏进那使他断肠心碎的地方。
在老四家里落座,四嫂问来日去吃春饼的可有老三,我说有。嫂子当下没说什么,半天才说,那疼我们是忘不了的。我只好搭讪说,古人雅量可师,唾面自干,亲兄弟之间,狗皮袜子似的,还论什么反正。老四说,这不睦由来已久了,也非全由“文革”而起,从偷着卖家底,互相栽赃到醋雨酸风的厮打争吵,家里的碗砸了大概也有百十来个了,金家有了这一帮不肖,怕也是祖坟跑了风水,气数已尽了。金家兄弟姐妹,三母一父,算起来十之有四,如今存活者也只有六七人,六七人淡泊相处,亲情尚可维持久远,若硬往一起凑,难免旧恨重提,如若那样,再聚也没什么意思。我说老辈的恩怨该了就了吧,小辈们早混到一块儿去了,前几天三哥的儿子和三虎还请我吃了一顿饭呢,小的都如此了,老的何苦再僵着。再说了,看看母亲总是应该的,她老人家想你是想得很呢。舜镗说那倒是,母亲当初最疼的就是他,他的亲生母亲死后是我的母亲把他带大的,羊羔跪乳,乌鸦反哺,蛇雀有知,他竟不知,无论如何是该回家看看老母亲的。四嫂突然说,看母亲也不能与那狗屎老三同去,沾一身晦气。
后来,我又去坝河找顺福。东直门外,热闹欢快的驴窝子早无处可寻,取而代之的是一排排汽车站,车站站牌的数量决不低于昔日驮脚之驴的数量。寻找顺福的家费了不少周折,那些使人眼花缭乱的高楼汽车哪里有半点萤飞狐蹿、枯树荒冢的坝河影子。依着顺福儿子德明在北海给我留的地址总算在一个小区的十五层楼上找到了顺福。顺福巳俨然是个威严的老爷子了。我进去时,他正坐在阳台上晒太阳,这座十八层髙的建筑就建在他当年的碗窑旧址上。他见了这说有几十年没吃过表姑烙的春饼了。我说我今天来就是为了吃春饼的事情。顺福说你妈今天才想起请我吃春饼,其实那年我去你们家找舜锝说枪的事,表姑要是给我烙春饼将我的嘴堵了,我也许就把什么都担了。偏偏她要给我吃炸酱面,我想炸酱面谁没吃过,既然你们金家跟我这么公事公办我也只好公事公办了……
不跟儿子谈论往事的顺福见了我张口就是往事,可见这往事已在唇边徘徊久了,见了我,由不得脱口而出。有风自西而来,扬起一片尘雾,尘雾在阳光下弥漫着,扑打着人的脸面。风声在高处显得分外响亮,有振聋发聩之势。顺福对我说,进屋吧,起风了。我说这风邪,无缘无故就刮起来了。顺福说楼高就显着风大,住平房那会儿哪儿见过这大的风。我问他坝河这儿还有没有黄鼠狼,他指着下面汽车川流不息的三环路说,黄鼠狼这个词儿都快从字典上消逝了,你还上哪儿找黄鼠狼去。我说打解放以后好像就没看过《金钱豹》这出戏,《西游记》的戏看过《安天会》,看过《十八罗汉斗悟空》,怎的就见不着那个五百年前的黄鼠狼了呢。顺福眨巴着眼睛看着我,那目光里满是狡黯。我说,戏里头金钱豹就擒,那黄鼠狼又哪儿去了呢?顺福说,丫头你别绕我,我还没糊涂呢。就你们金家那几位爷,哪个也不是省油的灯,一个赛着一个当情种,遇着黄四咪活该有此一劫。我说因了那场“革命”,老三老四至今互不往来,其实也没什么事了,就是磨不开那面子。顺福没接我的话碴,对我又像对他自己说,黄鼠狼实在不是什么好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