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也萧萧(第9/10页)

无论老三老四还是顺福,对以往的事情似乎都牢牢地记着,也似乎都彻底地忘了。他们对过去变得既不在乎又很计较,既超脱又很狭隘。纵然老三对他的儿子高谈什么操千曲而后晓声,而那声真由他自己唱起来的时候却依旧是分辨不清的陷人。老四看似豁达得不计前嫌,实则肚子里的肠子仍在千回百绕,这从四嫂子决断的语气便可以看出。我总觉得这件事在哪儿别扭着,模模糊糊地理不清晰。至于子侄辈那些带有功利色彩的算计与设计,于老辈看来都是乳臭未干的瞎扯淡,至少于我是这样认为的。老的偏重于实际,偏重于过去,小的则多想着将来,在人格标准的衡量以及对世事的看法上,两代人拉开了差距。不能笼统地说谁对谁不对,也不能生硬地勉强谁该怎么做,各有各的活法。

七说是立春,却是隆冬的天气。风又刮起来了,还是很冷,屋里生着炉子,炉子上烫着酒。母亲看着表责备我不会办事,跑了三家,约了三个人,却没有一个落在实处。究竟来与不来,谁都没有准话。我说那三位,一个念着老庄,一个念着蛇雀,一个念着黄鼠狼,却是问非所答的言不由衷,让人揣摸不透。母亲说应该让舜铨去叫,我说让那书呆子出面他连答非所问也讨不来,他压根就找不着门。舜铨在案前一边画画,一边说那不见得,上个月他连卖豆汁的李瘸子家那样难找的地方都找着了,更何况什么老三老四。后来大家就都不说话。听着钟在墙上哒哒地走,听着风在外面呼呼地吹。我听那风,似多部重奏,狂猛之中又夹着细微,夹着凄凄切切的如泣如诉,仿佛谁站在窗外娓娓诉说着什么,令人从内心发颤。细听却是舜铨在吟“风也萧萧,雨也潇潇,瘦尽灯花又一宵”,母亲问他说什么,他说在品画上的题款。母亲叹口气说,也不知来不来,这三个孽障啊。

快一点钟了才见舜祺慢慢腾腾地走进来,舜褀提着一盒点心,盒子上印着嫦娥奔月的图案,顶上还盖着一张红纸,老派儿的舜錤送礼也是老派儿的样式,让人难以理解他还能在现代化的北京淘换到这些。母亲见老三进来,赶忙要下床,被舜錤抢上几步挡了,舜祺给母亲请了安,问遍了家里一切好,这才转过身落座,接过我端上的荼,接受舜铨和我的问候。舜錤一举一动渗透着旗人的礼数,渗透着从容不迫,渗透着大宅门的教养,这点为我所羡慕又不及。母亲问了他一些情况,他回答了,又说等天暖和了接母亲去他那儿住几天。母亲说她巳是有今儿没明儿的人了,晚上脱了鞋早晨不知道还能不能穿上,在这有限的日子里就盼着能见见哥儿几个,了却当老家儿的一番挂念。舜镇说他不是不想回家,实在是怕……正说着老四拎着鸟笼子从院门晃进来了。母亲见了赶紧嘱咐老三,你是哥哥,可千万别吵哇,凡事都让着点儿。舜錤看了我一眼,苦笑了一下。

看老四腆着肚子,晃着鸟笼,大大咧咧的样子,我不禁好笑。探望亲戚,尤其是探望母亲,哪有提鸟笼子的,这样的事也就是舜镗干得出来。老四进门,顺手把笼子往我怀里一襦,三两步奔到母亲床前,闷声闷气地叫了声妈。妈搛着老四的手,只说老了,泪便扑扑流下来。母亲说,都在一个城里住着,这些年你们就不知道来看看我。这一说,老三老四就一齐往窗外看,院子里的杂树仍有不少,干枯的枝干在西北风的摧撼下颤颤地晃动,发出瑟瑟的絮语。昔日桑树的位置被母亲扣了一口大缸,那上面高髙地码着过冬吃的白菜,巳经全没了往日的痕迹。我看到老三老四的脸似乎都有些失望,也都闪过一丝不#觉察的怅然。

那只鸟在笼里扑扑愣楞地不老实,我夸笼子做工精巧的同时却不知如何安置这庞然大物。老四说这是老祖玩过的笼子,有年头了。老三接过笼子挂在雕花隔扇上说,这笼子是土挡五道圈五十六根条,腻子底,铁抓钩,一看便是内务府造办处造的大内用品,现今已极为罕见,以文物来说,笼子的价值高于鸟的价值。我想起母亲告诉我的,当年老二在父亲面前咬老四把一对白铜雕花紫漆鸟笼子偷出去当了以讨好黄四咪的事,想问是不是就是这只鸟笼,又怕犯了兄弟们的忌讳,只好忍住不说。舜镗见舜錤贬他的鸟,便说舜棋不识货,说他这只红子是花八百块买来的II德产上品南胳红子,去年夏天鸟贩逮的热红儿,是一茬毛。舜镇就说他的邻居也养了一只红子,颜色却有些发暗,叫的声音叽叽儿的,像小油鸡。舜镗说,发暗的红子灰地黑章,叫自在黑,黑子根本不是正经鸟,小孩儿才养它,你忘了,咱们小时候老阿玛从戒台寺给咱们弄回两只黑子来,叽叽儿的叫唤,差点没把猫给招来。舜錤说他还记得老二上房掏了几只黄嘴无毛的小家雀,搁在水磨细竹笼子里养着,那笼子是父亲花十二块大洋从太监手里买来的,让咱们养了老家賊,差点没把父亲气死。舜镗说,咱们那会儿也是真淘,哪家摊上咱们哥儿几个,算哪家倒了霉。正说着,笼里的鸟啾啾叫起来,舜镗立即打住了话头,全神贯注地听,直等到鸟唱完了才对老三说,听见没有,跟你街坊那只黑子叫得决不一样。黑子只能叽叽叫单音,我这红子叫的是子母腔,时不常还能打嘟噜。舜錤就说过去胡同东口那位正蓝旗的郝爷,为只鸟舍去一套三进四合院,简直的走火人魔了。舜镗就说他现在为鸟也走火入魔了,他说人溶到什么世界里就会变成什么,他常常半天儿半天儿不错眼珠地看着他的红子,就觉得自己也是一只鸟了,在笼子里跟他的红子一块吃食、喝水。舜錤说,你要变鸟只能变猫头鹰,变不了玲珑剔透的红子。舜镗说他们早晨遛鸟的伙伴里有个养画眉的老朱,老朱的鸟学脏了口,学了一嘴夜猫子叫,气得老朱连笼带鸟全扔了……

直到饭桌摆齐,老三老四还在那里谈鸟,鸟的话题使他们彼此之间又成了兄弟,成了似乎不曾有过任何芥蒂的至亲手足。两个人都小心地回避着什么,好像谁也不愿提及那个随时萦绕在心头,萦绕在嘴边的话题。我突然感到貌似粗笨的老四实则是个极其细腻聪明的人,他持鸟笼而来的举动本身,就是经过深思熟虑的,金家的爷都是有心计的爷。

母亲已做不动春饼,实际是我操作的一切,我将那饼做得空前绝后,卷饼的菜做了十几样。暖暖的酒,温温的情,旧宅老屋,环绕在母亲身边,兄弟们如孩提时代一般双手捧着卷饼撕咬,嘴流油,手流油,实在是一幅承欢膝下、伯歌季舞的家庭欢乐图。没有谁提到过去,也没有谁说到将来,品味的只是春饼,只是家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