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也萧萧(第7/8页)

父亲气得在房内摔茶碗,说他大哥不该把这伤风败俗的尤物引进家来,出乖露丑于众子弟前。其实父亲也是耗子扛枪,窝里横横罢了,他哪里有勇气跟他的大哥去对阵,那时候的大爷,是身后带马弁、出门坐汽车的要人,而拜的父亲则什么也不是,空有个过期的将军头衔,皇上也退了位,没人认账。父亲不敢出面干涉的另一个原因是来者的势头。美军官叫田桂卿,民国第十七混战旅旅长兼京汉线护路司令。田桂卿原是唱小旦的,河南人,韶秀伶俐,性尤慧黯,被袁世凯看中,收为贴身仆从,昼夜不离左右。袁世凯虽有一妻九妾,惟独田桂卿有不能替代的用途,宠爱之余委以军权,成为左臂,乃袁世凯第一心腹之人。袁的右臂就是与我们家一墙之隔的沈致善了。—左一右,主外主内,是袁世凯须臾不可离的人物。后来这个田桂卿因三十万两银子被人收买,一夜之间变心,转而与讨伐袁世凯的人坐在一条竟子上,成为袁世凯的眼中钉肉中刺。袁世凯四面通缉田桂卿,指明如抓到田,即就地正法,足见痛恨之深。其时,田桂卿的小儿子正在沈家寄养,沈致善还算义气,将田家儿子更名沈瑞方,充作自己儿子抚养。田桂卿一去不回头,再无音信。沈致善后继乏人,巴不得田桂卿永不再来,遂把个沈瑞方当做亲生一般。沈瑞方继承了他父亲的貌美,也继承了沈致善的精明,初时也还从小角门过来跟金家的孩子们玩耍,久之,便读懂了金家人眼中的内容,知道了笑容背后向下俯视的不屑与探秘式的好奇,渐渐地,再不来了,一门心思读书,跟着养父做生意。我大爷去世时,那孩子还代替沈家来吊唁过。那时沈致善也巳作古,沈瑞方已是沈家几处买卖房产的主人,是一个精明年少的东家了。

沈瑞方怎么和二格格搞到一起去的,没人说得清楚,以刘妈的话说是招了那个小角门的祸,但据沈继祖说,他父母的相识还是在大爷的葬礼上。那时高中毕业的二格格正在家中闲置,日子过得百无聊赖,此时美貌小生沈瑞方的出现,自然是—石击起千层浪了。于是,一段古老又落于俗套的爱情故事在时光的复印机上又被复印了一遍。两家后园原本是为政治而连的通道却意外地承担了月老的角色,成为感情传递的方便之门。两人由热恋发展到了谈婚论嫁。当沈家托人来求聘时金家人简直目瞪口呆了。父亲前脚将媒人送出门去,后脚便关了街门,顺手抄起顶门杠直冲后院。二娘听了这个消息也把脑袋往墙上撞,说没想到她的女儿找了个相公的儿子做女婿,还是个经商的,这让她以后在金家怎么做人……大家庭最厉害的传统就是不许荒腔走板,一旦不合板眼规矩就要施家法予以纠正,以挽回面子。那日二格格除挨了一顿臭揍以外便是在祖宗牌位前被罚跪三日,在此当中,父亲则紧锣密鼓,托人为二格格物色婆家。婆家尚无下文,二格格却跑了,从小角门径直奔了沈家,投向了相公的儿子、商人沈瑞方的怀抱。父亲让舜祺去追,舜錤开了大街门照直向东,又被父亲呵斥回来。父亲说,I从哪儿跑的给我从哪儿去追,这样丢人现眼的事还用劳神走正^门吗!舜錤就又朝后园跑,从角门进了沈家。父亲如一只发怒3了的狮子,在角门前徘徊,一刻也停不下来。刘妈见了害怕,丨说老爷上屋里等去吧,喝口茶,也得容舜錤有个劝说的工夫啊。父亲不听,仍在门前转。一会儿,舜祺回来了,还没张口,父亲便问,见着那个不要脸的东西啦?舜錤点点头,父亲问,她怎么说?舜镇说舜镅执意要嫁,父亲何日答应她,她何日回家。父亲听了吼道:给我把这门锁了,只要她敢从前门迈进金家门坎儿一步,我就打折她的腿!父亲这样宣告无疑将二格格置于了死地。后门进不得,前门腿要折,她只有一条道走到黑了。

应诙说沈瑞方是个极有品味、极重情义的商人,他深知为了这桩婚事二格格所处环境的尴尬和所付出代价的昂贵,他在西城购置了一幢小楼,领着妻子远远地离开了沈家,又将沈家房屋售出,从此与这里完全彻底地划了句号,省得二格格触景伤情。

时间将一切都带走了,只留下了冷漠与隔阂,听了沈继祖娓娓的诉说,一些沉重的回忆锁住了我,使我悄悄感到了孤寂与压抑。窗前的圆椅空着,我想象得出,舜镅生前会常坐在那里,臂搭在扶手上,默默向窗外望着,想着金家想着父母,巳不是一年了……孩子们都已睡去,舜镅的女儿们默守在她们母亲的床前,一动不动,像两尊雕像,她们对我的到来谈不上欢迎与不欢迎,好像一切都极自然。继祖坐在我对面,看来是专门为陪我说话的,我却无言以对。继祖说,他母亲走了,去另一个世界与他的父亲团聚去了,他的母亲与父亲是值得孩子们骄傲与效仿的一对恩爱夫妻,一生没有红过一次脸……我不由联想到金家一对对“门当户对”的夫妻,努力计算出能善始善终的比例,竟如凤毛麟角。继祖说他现在在语言研究所当研究员,两个妹妹,一个是小学教师,一个是机械厂的工程师,他们严格遵循母亲不许经商的教导,远远地离开了商界,对此,他们的父亲给予了支持。正因为如此,在这纷华迷乱的世界里,他们的心才保持了一份宁静,他们和他们的母亲觉得活得很充实很惬意。从沈家三兄妹的职业,我推测得出他们的经济状况,这就是金昶揶揄的“都是啃死工资的穷酸”了,富而不骄易,贫而无怨难,不以物喜,不以己悲,沈家兄妹的境界高我一筹!继祖告诉我,去年他和他母亲去亚运村看望过舜錤,舜錤不但没露面,连门也没让进,他的母亲是哭着离开的。这个消息让我吃惊,与舜錤的多次接触中并没听他谈过此事,就是今天,竟也守口如瓶,不露半点口风。这怕就是舜镅至死不见舜镇的理由了,哀莫大于心死,她的心是被伤得太狠了,死了。 丨我是不能原谅舜“的了,拒孝悌于门外,置手足而不顾,何若卑鄙如此?以他下午与金昶的所为,实为好利之心所蛊惑,八十有七,尚浮躁若此耶……他厌恶商人的论调尚萦绕于耳,曾几何时,自己便变作了口中斥责的奸商,且有过之无不及。古人说,世情恶衰歇,万事随转烛,没有人能把握住自己的命运。想及下午舜镇说的“吃自己心”的话,兀地又让我心惊,一霎时似乎明白了什么。

窗外,风也萧萧,雨也潇潇,我企图从秋雨中得到证实,然而那雨除了授人寒冷、凄迷之外便是默默无言,那两颗我所探求的心,想必也被冷雨打湿,与不解的浓雾相融相化,随着死亡的逼近与来临渐渐地消泯无声了。我知道舜錤为什么不见舜镅了,那是羞愧,是汗颜无地的自责,是淮桔为枳的感叹。我心中忽然觉得辛酸万分,眼泪一滴滴流在腮上,我的哥哥与姐姐,走了的,已然走了,走出了金家,走出了古城,走出了活着的人的生命;没走的,正轻轻地抛掷掉疏散的生命,怀着背叛与内疚,悄无声息地存在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