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第7/12页)
何等代价是可想而知的。这个代价是难以向日本人启齿,也楚难以解释清楚的,王立山和他的妻子对此没有半点说明与申辩,这使小雨对这对夫妇产生了敬意。
当晚,破例没有去泡温泉,在桌上把柴田一家的材料摊开,细细琢磨。材料中,王立山的黑白照片明确地显示出一个中@工人的形象,复印件中有他写的回归日本国籍的申清,有证明人的证同,有他生父柴田昭写的情况介绍,有他养母刘淑兰提供的收养旺据照片,还舍日本厚生省的医学检验证明,其中最吸引小雨的是抱养王立山的中间人一一一个被称为石姥姥的口述记录,那记录颇为精彩。
利发祥布铺王老板的儿子冼三那天是我主持的,这是孩子和家人的吉庆日子,被洗的孩子此时应该踢蹬打挺儿,亮起嗓门千嚎,这叫响盆,是大吉之也。而王家小少爷被我札着洗澡的时候却给囿着的七大姑八大婊来了个大窝脖儿,非但闷着没出声,没迨成响盆效果,反而翻起白眼来,而且翻得极有花样,小小的黑眼珠在呼嗜呼嘈的喘息中变成了一对紧靠在一起的小月牙儿。王老板紧皱眉心,郁耶不快,亲成们也私下议论这孩子将来怕不是省油的灯。只有我和王太太明白这是怎么回事儿。这孩子未随皮逐流地应和大伙儿去凑什么呤盆的热闹实标是老天爷的指示,洗三对他来说乙失去了实际意义,他已是六天的孩子,早已镨过了那个吉庆的时刻。原来这个孩子不是王大太所生,是我从日本难民营抱来的。王大太在医院生产,生的是个死胎。大太是个精明人儿,买通医生托在外头速寻男婴,以遮人耳目。依着王大太的选择标准,要才出生的穷孩儿,要体格择壮面庞者秀的,要父母是正经人家儿的……实标上,这第一条就难,孩子不少,才出生的却不多。更何况月科的婴亿一天一个模样,变化神速,才落生就是才落生的样儿,拿十天的孩子冒充不过去。情急之中我来到日本难民营,那时候的日本人已经没了势,不少人染上虎烈拉,中国人叫它霍乱。难民营里秽气冲天,屎尿横流,病重饥妇,人尸混杂我想,在这儿找个日衣孩子最好不过,决没有后顾之忧,不用担心若千年后孩于的父母会突然找上门来。日本孩子跟中国孩子一样都是黑眼晴黑头发,都一样张着嘴嚎,决不似老毛子的种,绿眼白皮,让人一眼便认出是外秧儿,跟中国人永远揉不到一块儿去。
我在墙根看到一个奄冬一息的日本娘们儿,人已经饿得半死,但那两令奶却还鼓涨着。我是千嘛吃的,是专干接生下奶的主儿,我三两步过去就在女人身上掏孩子,那娘们儿已经没有知觉,任着我翻腾。我终于从她的大施反下搜出孩子来,一看是男孩儿,当下揣在自己怀里。正要走,那婊们儿却一把抓住了我的腿。我说干嘛你?她说那孩子是她的,她姓柴田。我说孩子是你的不错,你养得活吗?那娘们就哗哗地掉眼泪。我说给你张烙饼吧,换你的孩子。那婊们儿没接饼,却从小包被里摸出块绣着日本花儿的方令让把孩子包上又挣扎着给我磕了三个头。赶我抱着孩子走出难民营的时候,那个娘们儿已经断了气,那块饼也没吃……
王太太得了孩子就立即出院,连着搬了好儿回家,最后搬得连我也找不着他们了。不久前,王立山拿着邶块日本方巾找了来,我还不敢说实话,王立山说是他妈让他来找我的,他妈得了胃癌,自知时日己不多,才跟儿子实话实说。我这才把情况向王立山全盘托出:其实也就知道他姓柴田,他妈殁在难民营罢了。
日本政府终于帮助王立山找到了日本的亲人即他年过八旬的父亲。在料理宂养母的后事以后,王立山携带妻子和两个双胞胎儿子回归日本与父亲团聚。这些由中国父母含辛茹苦抚养大的,流着日本血液却由中华民族文化风俗浸润教育出的孤儿到日本后,从文化观念的冲突到社会意识的冲突,从心理的转变到文化环境的认同,以及完成国籍和民族的归属与重新接纳,的确不是一个简单的过程。王立山夫妇似乎至今仍未融入日本社会,仍孤独地彷徨于人群之外。这件事本身,证明了归属与接纳过程的艰巨,难怪久野选择了这一漫长而沉重的研究课题,也难怪他坚持非要雇用小雨这名中国研究员不可。的确,单从日本方面,有许多东西,他们无法理解……
小雨是把王立山的家庭作为她研究课题的主要对象来研究的,这是个很具有典型性的家族,不唯王立山本人对她有吸引力,就是柴田本人,也对她具有强大吸引力。从资料上看,柴田本人参与了一九四三年滏州的扫荡,到过涉县八路军根据地,虽说是个刚从东北开拓团征来人伍不久的新兵,不可能知道更多全局情况,但他毕竟到过那里,对那里手无寸铁的人进行过屠杀。尽管希望不大,总是一线希望,小雨不愿放弃。于公,她要采访王立山;于私,她要采访王立山的父亲,后者更是她的真实目的。所以这次东北之行,于她是一箭双雕的事情。
街上有人喊横泰,接着传来杂乱的脚步声,楼下的美代也跑了出去。小雨拉开窗,见有人向北跑,想来是偷看女人洗澡的横泰又犯了什么错儿。后来美代气喘吁吁地回来了,她的祖母问出了什么事,美代说横泰偷了东西,将驹远的苹果仓库打开了,连吃带拿,损失不少。她祖母说,横泰吃便吃了,怎么会拿?美代说是连口袋夹走的。袓母说这个横泰,在外头闯荡了几年,长本事了。
小雨想雪已停了,明天不管有车没车都得走了。二十分钟汽车路,豁出大半天的时间,走也走到了。决心下,便安然睡去,朦胧中听得远处有狗在叫。
早晨起来,天又落了雪,只好打消了走的念头。
小雨拥着棉被坐着,懒懶地不知干些什么好。无意中翻出临行前斯特尔给她的那张字条,看着上面陌生的地址,小雨萌生了了解陆家家族另一半的欲望,特别是那位本应作她母亲至今让父亲苦苦地思念着的女人,无论在父亲还是她的心目中,那都是一个优美、恬静、年轻、温文的形象,这个形象如父亲保存的照片,永远是那么年轻,那年龄在两代人的心中凝固了,静止了。
想到这些,小雨兴奋地从被窝里钻出来,跑到外间,将电话机抱到怀里,毫不迟疑地按下那几个数字。电话通了,在等待对方接电话的空间小雨的心咚咚跳着,手也有些发顏,如果是伯父来接电话,她将说什么呢?如果是美丽的梅荭,那将是另一神感情和氛围了。她想像着伯母接电话的神态和语调,一定是缓缓的,喂,您是谁呀?……在这严寒的甲田山脉中,听到一句亲切的国语,特别是来自亲人口中的国语,那种温暖是难以言状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