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第4/7页)
我这几天正跑这件事,西山有块墓地,依山傍水,景致是不错,价格也不低,一个穴位八千块,还不算立碑。
四大大说;我的全部积蓄加起来不过万余,你在为二爷寻坟地的同时务必也为我物色一块地界……我已经走到头了,盼一辈子浚紫,终是没盼回来。小雨到河北去了那么长时间,也没得着一点音信,想必是不在人世了。
二大大说。丁一还没有把四爷的照片送回来?
四大大说。没有。
二大大说。明天我去星星厂找找他,他还拖欠陆家两万多块钱饭钱呢。
月亮由东房脊升起来了,又白又亮,只一露脸,便将清辉洒满庭院。院中的花草树木,包括两个坐在树下挥扇聊天的老妇人,无不蒙上了一层哀婉凄凉的银色。空气是清新的,略带着苦涩,四周是一片宁静,连那叽里哇啦的长广一身黄毛的小东西也停止了呐喊睡去了,院中的两个女人几乎同时想到了死亡,繁华热闹了不过半年的陆家大宅,在接待了一批又一批带有猎奇成份的食客,着着实实爆震红火之后又归于沉寂,这种回光返照的死光,将金陆二家的全体成员都卷入其中。折腾过后,竟连回味总结的力气与心劲儿也没有了。
金静踏着月光悄悄走进陆家大院,她是来林尧的房中取东西的。林尧出院以后没有回陆家,而是直接住进了金家烂旧的小院,公开地与金静住在了一起。金寻背着一书包资料和牛骨回来,见到这种情景,只有叹息,说不出任何话。林尧委托律师,已向国外的陆小雨正式提出离婚。
二大大与四大大的目光几乎同时盯住了金静高挺硕大的腹部,紧张得屏住了气息。
金静没想到会在院中碰见两个老太太,她犹豫了一下径直朝她们走来。
你的肚子太大了。二大大说。
是的,太大了四大大也说。
这里面有两个。金静抚着肚子说。
林尧还是有福气。四大大说。
你这个年纪,生双胞眙会难产。二大大说,绒线胡同石家闺女,生双胞胎,死了,她比你还年轻十岁。
如果命里有孩子,生一百个也死不了,命里没有,生一个也会死。金静说这样的话是因为她记起,林尧自出事到现在,二大大竟然一次也没去看望过,这事让人想起难免心伤。她说。林尧离婚书已递交到日本去了。
四大大说。说离就离了?
二大大说不离能成?你看看她的肚子,早偷偷摸摸把事做下了
金静说。就是没有我没有我这肚子,你也不会再容林尧在陆家住下去了,这事情是明摆着的。
二大大说。你们小辈的亨我不掺和。
好像大家说话都带着钩。晚风起了,带着丝丝凉意,轻轻地从闪着月光的房瓦上掠过,由散着芳香的栀子花丛掠过在这些心境并不平和的人们身上吹出了凡人们的幸福与不幸福。
四大大说。事已至此,亲戚还是亲戚。二大人你也不要为金静的肚子生气,挡不住的事儿终归要发生的,怎么说她也是为陆家菜出了把大力呢。
金静说。我在油腻的、生满铜臭的陆家平了半年,忙碌、累人、麻木、不痛不痒的半年,像一架机器,生生地把人往里绞,没有知觉,没有色彩,不知自己为谁。钱是挣了不少,可钱又算什么!
二大大和四大大都吭声,直到看着金静进了林尧的小屋,四大大才说。金静这脾气怎变得这样坏,谁该着她什么似的,—点也不心平气和。
二大大说。这可是你们金家的姑奶奶,你的亲侄女四大大说。金家的人,死了的,疯了的,让人到底也想不清是怎么回事。
二大大说。你以为我看得透陆家?几十年了,我还是个外人……
失了林尧与金静两个跑腿的,二大大只有自己亲自去星星厂要账。
走进厂长办公室,里面乱哄哄挤了一堆人,二大大一见暗中叫苦,心想。应该早来丁一的厂里看看,早知是这么个情景也不能让他记账,至少得付现金。
丁一的办公室里,人人都在努力地说话,所以谁也听不清谁说的是什么,二大大愣愣地在门边站了一会儿,拦住一个骂骂咧咧向外走的男人,问出了什么事情。那男人道2老太太,您还不知道,丁一那小子跑了,欠了一屁股债,自己携巨款跑了。
什么!二大大一听呆住了,她一把抓住那男人说。他还欠我两万多饭钱呢。
男人说。老太太,您揪住我顶什么用,我也是来要账的,他欠您两万多,他欠我十多万哪,我抓谁去!
二大大一屁股坐在台阶上,嘴里反复念叨着。这可怎么好啊!我还欠着人家海产品公司呢!
。大大一路小跑地问到家,准备将实情对三爷和四大大说,二爷正为他那只八哥伤神,这几天他的八哥因为小洋鬼子的缘故叫串了口,一口一个,噢,浚橙、噢,fool(混蛋)。三爷认为孙子把他一只好端端的正宗八哥硬是带坏了,所以他正以全副精力在后园训练八哥,用鸟市上三十块钱一斤的活虫引诱,教它说万寿无疆说如意吉祥,并且严禁绿眼孙了和他的母亲接近。而孙子却觉得这只会说人话的鸽子又是这样地具有神秘的诱惑力,他便不甘心地远远站着看,伺机将那鸟儿弄出去。二大大跑进园子的时候爷孙俩正遥遥对峙,三爷轰猫一样在轰他的孙子。
二大大喘吁吁地说厂一跑了的消息后,三爷竟感天动地高声念了几句阿弥陀佛一种终于解脱的轻快之感使他觉得犬地一下亮丽了许多。正巧他的八哥此时恰到好处地恭维了一句如意吉祥,三爷竟高兴地冲着在假山后头探头探脑的小鬼子招手,无比亲切地叫着。比尔孙子,过来!
比尔箭一样的窜过来,扑向鸟笼,将笼子提在手里,叽里咕唷讲了一通外国话,于是三爷的八哥又开始说起了fool。
二大大看出,三爷的心自始至终并没在生意上,嫌钱与赔钱于他都是无所谓,他只挂记着他的鸟儿。
从后园向前走,路过月亮门的时候,她看见小雷和他媳妇站在梅树下,在太阳光底下亲吻。侄媳妇那头金光闪耀的头发亮得晃眼,只让人想起商店橱窗里摆放的金毛狮子狗来。二大大重重地咳了一声,树下没有反应,于是二大大硬着头皮走过去,她心里简直搞不清是打招呼好还是不打招呼好。直到走到跟前了,金发的与黑发的两颗头仍紧紧贴在一起,她只好装作看不见,目不斜视地勇往直前了。正惊异年轻人哪儿来的这么大热情和在光天化日之下相爱的勇气时,侄媳妇抬起头冲着她轻轻地招呼了一声:
哈——依——
哈依——二大大不自觉地应了一声,快步朝前走去。出门的时候她回头望了一眼,小雷和他的媳妇相拥相抱着向假山那边去了她为自己刚才回应的那句哈依一得意又后悔了半天,得意的是自己对外国话反应的迅速、准确,说明自己很有接受新事物的能力,很有对突发事件的应变力。后悔的是下意识中自己也同流合污,跟了洋人说洋话,使这座古老的中国院落从内部变了味儿,如那古色古香的杞子雏鸽汤,突然往里面撒了咖喱粉,让人别扭又无法理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