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存档-1 警察蒋不凡(第5/7页)
“珍惜,我站着,你坐着,我在用心听你讲话,你讲的每一句话我都会记得。”
“这对我没意义,你以为你是谁?我不需要任何人记得我,就算你记得,你想起来的时候也会是:那个杀人犯李德全临死之前和我说。我不需要。”
“我查了你的档案,你虽然家庭问题很多,但是你从小成绩很好,你现在四十一岁,大学学的档案管理,可是大学毕业,在市委办公厅干了两年之后,就辞职下海经商了,为什么,单纯是为了发财?”
“我能问你个问题吗?”
“问吧。”
“你是不是替那人挡了一枪,当时?”
“听说是,我记不得了。实话。”
“如果真有这事儿,你觉得你为什么要替他死?他可能根本就不配替你活着?你跟他熟吗?”
“下意识。他是分局的,我之前不认识他。”
“什么叫下意识,能解释解释吗?”
“下意识就是,如果我是你,你是我,你来抓我,你也可能替别人挡一枪。”
“你觉得我会?”
“不一定,有可能,这才叫下意识。”
“他怎么感谢你的?”
“他来看过我,带了点水果,在我昏迷的时候。”
“没啦?”
“他也是被动的,事儿都是因我而起,不是,往前说,是因你而起。”
他把纸片放在床上,说:“也不是完全为了发财。”
“还有什么?”
“我这样的在市委干不起来。”
“成分问题?”
“那时候已经不叫成分了,九十年代中后期,不过,在提你之前,这方面还是会考虑。我能进去已经不错啦,完全凭的是本事,可是怎么干,也达到不了我的期望。”
“你是不是期望太高了?”
“我的期望就是能者居之,这期望高吗?”
“你辞职下海经商,在当时看挺有魄力。”
“不算,那时候下海的人很多,是潮流,不知道别人怎么想,我是觉得,可能那里面比较公平。没人注意我爸是谁啦。”
“开始的时候顺利吗?”
“一直都还算可以,如果不被别人骗的话。我没做过亏心的买卖,尽管那个来钱快,当时也没什么风险,可能是家庭的关系,我不想和他们一样。可是被熟人骗这部分,我控制不了,两次都没防备。”
“所以你做了两次案。这一层你在口供里没说。”
“没那个必要,这是我的私事儿,而且说这些,有用吗?对于我来说。”
“你杀的两家人,都骗过你。”
“第一家是,第二家不是,第二次那人跑了,我找不着他。”
“所以第二次被骗心里更不痛快,一般都是这样,掉进同一个坑里,你就找了干得最好的同行出气。”
“能别老试图分析我吗?他骗过别人,有批货他压了人家一年的款,那人跳楼了,没死,摔在水果摊上,残了。”
“哦,除了报私仇,有时候你还替天行道。”
“不算,压款这事儿经常发生。选他,第一,他确实害过人。第二,他和我熟,很熟,几乎可以算是朋友,我第一次被骗之后,能再起来,除了抢的钱,他借给我三分之二。第三,他身体不好,有糖尿病,不是我的对手。”
我走开,用纸杯给他倒了杯凉开水。
“谢谢,正好渴了。”
“可以这么说吗?你第二次作案,选择他们家,除了泄愤和作为一个罪犯专业上的考虑,还有羞愧,因为他帮过你,而你又搞砸了。”
他把水喝干,把纸杯还给我说:“也许可以,也许,真是这么回事儿。不过,也可能是,我在毁灭自己之前,想先毁灭掉和自己有关的美好的东西。就像是小孩儿生气的时候,摔碎自己最好的玩具。”
“你知道第二次跑不了了。”
“说不好,有预感,但是也不是坐以待毙,如果你们抓不着我,我又不知道该干什么去,就是挺奇怪的一种状态。”
“嗯,你对自己怎么看,自己这个人?”
“到现在这步,我也有责任。”
“这个说法有点不磊落。”
“那我管不了,是你的事。如果非要换种说法,可以说,我其实可以更好。”
“你不一定非得这么做,我这么理解对吗?”
“差不多吧,人做每件事都有理由,大部分时候,但是那些有理由的事不一定非得去做。”
他把眼镜摘了下来,又擦了擦,我才发现,他的眼镜没有镜片,他一直在擦的是镜框。他戴上裸露的镜框看着我,说:“面对痛苦的方式有很多种,我的方式不好,坐在这里我想清楚了这一点,尤其回想在杀那两个孩子的时候,他们就像小兔子一样被我擒住,割断了喉咙,连央求我的机会都没有,我只是觉得,我不想让他们和我一样,像个孤儿一样活着。也许我不一定非得替他们做这个决定,那是他们自己的生活,我的方式不好。你是不是想听这个,我的忏悔?”
“我不认为是忏悔,说实话,但是有真实的成分。”
“对,也许我只是编给你听的,打发时间。”然后他不说话了,拿起笔和纸片来继续写字。
“对了,还有一个问题,案子你只做过这两起是吗?”
他不说话,就好像我从来没有来过,他从来没说过话一样。
“2003年,住在皇姑区岐山路一栋日式民宅里的一个十八岁女孩儿,失踪了,没有尸体,没有遗书,那是你第一次作案第二年的事情,你记得些什么吗?”
他不说话。
已经够了,也许他这么想。
我说,保重吧,李德全。
我转身走出走廊之前,他在我身后说:“我从来不搬动尸体,我害怕那东西。”
我转过来说:“谢谢。”
“不用,我只是想告诉你,你在侮辱我。也请你保重,你不会每次都这么命好。”
然后他继续写字,看起来那个时候,写字是他人生中最重要的事情。
就像我不得不逐渐承认蒋不凡是个天生的警察一样,在我跟了他三年之后,我就不得不逐渐承认,作为一个警察,他的力量实在太大了一点。除了警务,他还负责一些帮派活动的安全,也为帮派之间的争端居中调停。调停这件事情程度可深可浅,或者,逐渐由浅入深。他会在电话里说:铁军,晚上六点黄河大街韩都烤肉,你来。席间他说:六子的事儿我知道啦,你先不用动他。铁军什么也不吃,说:他容不下我。蒋不凡说:我知道,以后再说。铁军喝了口大麦茶说:好,蒋哥,那我先走。他说:吃片肉再走。铁军就从篦子上捡了片半生不熟的肉放在嘴里,嚼烂,咽进肚里,说:蒋哥,那我先走。他说:过一个月回头请你到家里头吃,你嫂子想你了。铁军站起来,冲我点点头,然后走了。我跟他的时间久了,他开始介绍我,说:这是天吾,我朋友。对面说:天吾哥,多照应。我说:叫天吾就行。一次见到的那人头发已经花白,看上去怎么也有四十岁左右。他说:别客气,我是少白头。蒋不凡指着我说:你们不要犯在他手里,他是少年包青天。中年人说:不会,我们都是生意人,不做违法的事情。就算将来有点小毛病,也得绕着天吾哥走。蒋不凡说:那就好,挣钱是对的,钱没得罪任何人。别干违法的事儿。中年人说:是,钱是无辜的,是这意思吗,蒋哥。蒋不凡点点头,说:白头,你去秦皇岛住一阵。中年人喝了口酒,说:多久?蒋不凡说:不一定,先过去,那边有朋友接你。中年人说:我老婆孩子怎么办?蒋不凡说:一起过去,机票已经买好了,去毛锋那拿。到那之后,少出门,有事儿就报警,懂吗?白头点点头说:我孩子上学怎么办?蒋不凡说:我想办法。你最好改个名。白头说:不改了吧,就这样,用了几十年了,老婆说梦话喊的都是这个。蒋不凡点点头:好,你孩子最好改个名吧,别太自私。白头说:行,给她改了。蒋不凡说:她原来叫什么?白头说:叫唐琳。蒋不凡回头看我:你说改个什么名字好?我说:我不知道。蒋不凡说:知道你不知道,随便说一个听听。我说:唐若琳。随便说的。蒋不凡对白头说:你觉得怎么样?白头看看我说:好名字,唐若琳,唐若琳,好名字。蒋不凡说:那就叫唐若琳吧。再别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