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存档-1 警察蒋不凡(第6/7页)

一天我们一边在茶社喝茶,一边等人。蒋不凡拿茶水洗净茶杯,然后用镊子把茶杯举在我面前,说:闻闻。

“闻不明白。”

“不急,再喝几次,你就知道什么是好茶了,这儿的茶叶一般,有点陈,不过环境还可以。”

墙上挂着高仿的《兰亭集序》:此地有崇山峻岭,茂林修竹,又有清流激湍,映带左右。

“茶和环境,我都不懂,你觉得行就行。”

蒋不凡说:“你跟我几年啦。”

“四年多了吧。”

“我快要退休了。”

“还远着呢吧,你才五十出头。”

“你不懂,快退了,知道就行。”

“那你准备干点什么?退休之后。”

“没想。”

“没想是怎么想的?”

“就是完全不知道的意思,如果你非要我翻译一下的话。你为什么老和我抬杠?”

“我第一天跟你的时候就这样,那时候你完全可以让我滚蛋,不对,你随时可以让我滚蛋。”

“你是不是有点瞧不起我?”

“一部分。”

“可你拿我没什么办法,就算你一直在场。”

“我知道,我虽然一直在场,可我还确实没拿到你什么把柄。但是没拿到把柄和什么也不知道,是两码事,我这么说你有异议吗?”

“准确。我只是需要有点秩序。”

“外加很多的钱。”

“钱是秩序的一部分,你知道如果没有我,如果我今天死了,这地方会变成什么样吗?”

“你这句话像联合国秘书长说的。”

“我他妈已经够谦虚了,你知道,无论我们怎么破案,犯罪率也不会降低,只有有秩序,这个城市才能更安全一点。你没发现吗?这里很多街道的信号灯设计不合理,汽车,自行车,行人挤在一起,这时候就需要交通警察指挥,不要管什么红绿灯,打手势就足够了。”

“挺形象,但是还是狡辩。所以你破的案子都是秩序之外的,或者说,你的秩序之外的。”

“差不多。知道为什么烟可以随便卖而毒品不行吗?因为烟便宜,出现的早,更大的秩序建立起来了。案子是破不过来了,到了一定程度之后,到了你不需要证明自己的时候,当警察是个良心活。”

“良心,你还真敢用词儿。失踪的事儿你管吗,在你的秩序里外?”

“这事儿你问我过一百八十回了,你知道全中国的失踪人口有多少吗?你知道一个人不想让你找到,是多么简单的事儿吗?”

“不需要知道,我说的是人,不是数字。”

“对于我来说是数字,而且那个案子已经结了,已经宣布死亡了,法律上的规定你懂吧。”

“我只知道宣布死亡和死亡有很大的区别。”

蒋不凡把我丢下,开始摆弄茶具,赌气似的喝了两杯茶之后,他说:“我答应你,那个失踪案我会盯着,只要我当警察一天,我就不会忘了。”

“这话我听你说过,而且按你说,你也当不了几天警察了,不过还是得谢谢你。”

蒋不凡给我倒了一杯茶。

“既然你觉得我不干净,为什么你还来?”

“我有我的考虑,似乎我没有义务解释我的每一个行为。”

“你不怕下水吗?”

“我看见河在那,而且你应该听过,淹死会水的,我可不会游泳。”

“嗯,你不喜欢游泳。”

“喜欢,我是个普通人,正常人。”

“我可以帮你。”

“我有工资,有失业保险,有房屋公积金,逢年过节,局里还发东西。”

“够了?”

“足够。”

“小子,你不是一般人,真心话。”

“我是,是你把一般人的标准定得太低了。其实我现在就应该把你铐起来,不过我只是想做自己要做的事儿,做完了就行啦,成为一个什么样的警察对于我来说不重要。”

“你撒谎。你正在不知不觉成为一个好警察,干得劲劲儿的。”

“这我不知道,在完成我的事儿之前,我应该做点分内的事,我这么想。”

“看来你不可能为我做事啦。”

“要看什么事?”

“比如,接替我,在各个方面。”

“不可能,我没那个能力。”

“好吧,喝茶,话说得太多了,我嗓子都他妈要哑了。”

“你以后还准备带着我吗?”

“废话。目前我们还是半个朋友呐。”

夜晚终于来了,在S市的这片已经为数不多的棚户区里面,夜晚似乎比别处更黑。我们的车子停靠在一条小土路上,没有路灯,矮房里映出的灯光因此似乎比别处更暖。人们陆续的回家,有的手里提着菜和酒,有的骑着自行车匆匆的赶路,此处位于城乡结合部,属于S市的辖区范畴,房租最为便宜,治安也最为宽松,落魄的市民,想要向城市进军的农人,小偷小摸的游民,都能在此找到适合他们的房子和邻居。时不时能看到醉得摇摇晃晃的男人揭开裤子,站在路边小便。很多房子的墙上写着“征收”,看来不久的将来,这里也会是另一片商业开发的住宅区,也许刚才那个摇摇晃晃的男子就会拿到一笔数目不小的动迁款,而这笔动迁款有多少会变成他肚子里的酒,然后变成某个黑暗角落的废液,就不得而知了。

我们盯的那个中年人,已经陆续把菜摆在炕上的小方桌上,盘子装的菜就有六个,最后又用海碗装了汤摆上。在他们这个团伙里面,有两个全国A级通缉犯,是双胞胎兄弟,算上那天的目标在内,一共五个人,平均年龄四十六岁,大多数有过前科或者离异无业。从1992年到2002年,他们在内蒙、黑龙江、吉林、辽宁,夜晚劫杀了四个出租车司机,通常是勒死,把尸体放在出租车的后备箱,第二天凌晨径直开车抢劫银行或者储蓄所,射杀了两个银行职员,两个保安,一个路人,从作案地点逃出之后,在郊区偏僻处,焚车解散。这伙人在2002年末突然销声匿迹了。这是非常少见的情况,通常这样疯狂的匪徒不会骤然收手,除非出现惨烈的内讧。据蒋不凡说,他们之所以停下来,是团伙的头目,双胞胎之中的大哥,一天突然上收了所有人的枪,然后宣布团伙解散,只身一人去了广州。据线人说,是为了一个女人。

如果破了这个案,你就是副队长了,在那天上车之前,蒋不凡这么跟我说。而他觉得,我猜,一个收手了十年的脱离了组织的中年逃犯,不会费我们什么周折,而我当了副队长之后,也许有一天会改变主意,接下他的衣钵,成为一棵根植于这座城市的阔叶槐,地上绿色的枝叶和地下灰色的根须同样茂盛,不但能保护秩序,还能保护退休之后上了年纪的他。我相信他是这么想的。直到小屋的方桌上,摆上了五副碗筷,事情向着我们不那么有把握的方向发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