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我们的女儿谈话 第一章(第5/9页)

我一说话过去就出来,一不说画面就变成一股股火柴头灭了的黑烟儿。又出来了,东单,无轨电车,都是发青的;五棵松,阳光很强,我在街上走。又没了,都分散变烟儿了。

咪咪方:您喝口水,闭会儿眼。

没事,我经常看过去,闭眼看得更清楚,一闭眼就是彩色世界——这话谁说的?怎么说呢,当年的事儿不能事后聊,事后聊都是经过概括的。我不怎么敢跟人聊,就是怕聊出来的不是自己,是想象的自己,演的自己,好在有画面把着我。

咪咪方:你的小说好像一直有这样的主题,发生过的事就不可能再现,再努力想真实,也是经过描绘。结论很悲观,我们都生活在自己制造的假象中,不断歪曲着自己。

原来我早就知道。

画面里你是什么样儿?

画里——此刻,我很高兴,正跟人说话,笑着。都是轻松的,脸色很平静。所以我要推翻刚才说的话,没人愤怒,我和画中的人都是在玩的。正在生活真好。六十年前真好。这一天我记得,我去我朋友家打牌,出门没赶上车,就是这辆车,338路,马上就进站了。

我瞪大眼,被深深陶醉了,因为我看到自己跑着挂上了那辆车,如果我上了那辆车,车上就有那个无名姑娘,每次我遇到她,她都会贴近我。那是80年代头三年我最大的事儿,我就是为这个天天坐这趟车。

汽车化烟儿了。我闭上眼,用手用力压自己的眼睛,汽车又隐约出现个涂着黄油漆的尾部,老是尾部,我没赶上这班车。

咪咪方:车开走了?

开走了。

咪咪方:你有正在写作的画面吗?

没有。从来没有。有很多夜晚,夏天的,纱窗外面有树的味道,灯光是台灯照下来的,有桌子,反光,但没有我,一只搁在桌子上的手也没有。如果你坚持我干过作家,大概那些画面就跟写作有关,我不确定,因为我也可能就那么无所事事待着,或者等人。

咪咪方:怎么做到的?我也想再看看自己的过去。

到一定年龄自然就做到了。要足够老。

我说:我脑子里都是电影,特累,所以很抱歉,我这个记不住事可能和这个脑子里都是电影有关系,一会儿放这部一会儿放那部,都在库里,但都没按顺序接着。

咪咪方:没有画面你就没法相信自己是个——按你的说法,干过作家。

相信啊,我相信了。书在这儿摆着,证据,证人——你坐在我对面。可你跟我聊作家的事儿,我还是不愿意相信,万一我是个特臭的作家呢。——从你来过,我想起过去做过的梦,梦里的角色有一个奇怪的我,经常在那儿自己和自己狂聊,说着我听不懂的话,有一部分就像你说的话,特别讨厌,这可能就是我当过的那个作家现在想啊。我当过的人挺多,都留着画面,怎么就作家没画面,这事有点怪。

咪咪方:我要说码字你有画面吗?

我说:没。

咪咪方:有没有可能把内容生成画面?

什么意思?

咪咪方:作家,就一个姿势坐那儿嘛,很概念,生成画面也不知是个什么意思。容易记的、看得懂的最好有人物,有对话,带关系,咱们叫故事。你检查过你的电影吗?有没有其实不是你的纪录片,而是你小说改编的?记不住码字过程,记住字儿编成的事儿也行呀。

我说我懂你说的意思了,可以试试。一试,立马崩溃。又试,又崩溃。

怎么了?她问我。

一这么想就连续崩溃,我说,——你意思我看到的自己过去有一部分也不真实。

有可能啊。她说。想象能生成画面这都是常识。眼睛看到的只是自己想看的。开普敦大学已经在猴子身上做过试验,两台摄像机监视猴子视网膜,拿一只香蕉一把手枪同时给猴子看,大屏幕上投出来的只是香蕉。她说,不要太相信拍照,画面也不等于全部。

我说,那我们应该相信什么?

她说,这是典型你们那一代人要问的问题。什么都不可信就不能活吗?在虚无中就不能活吗?我养过一只苍蝇,一冬天往玻璃上撞,春天我打开窗户,它经过窗口就掉下来经过窗口就掉下来,我说,你丫装什么呀?它说:不习惯。

我看咪咪方:你丫胡编的吧。

咪咪方:胡编的。第二年苍蝇回来问我:你们家沙发呢?我说卖了。它就不高兴。我说你坐吗?它说看着少样东西。我说你丫一千多个画面少看一个就这样?没两天,扑地而死。我问苍蝇的灵魂:吃脏东西了吧?苍蝇灵魂回答,不为这个。我说那为什么?它不说。另一只苍蝇飞来告诉我:它是“愤青”。

我一指她:我认识你,你姓方,你爸也姓方。

咪咪方:您出画面了——您记性太好了。

我:你妈漂亮,你像你爸。小时候你是个胖子,脸都托不住脸蛋,抱起来得三个人,一边一个捧脸蛋的,外号水滴。怎么样,你爸你妈还好吗?你爸还在七机部吗?

咪咪方:您这一句明白一句糊涂的我没法正经回答你。

我:你们家不是七机部的吗?我现在看见的就是永定路口的红绿灯。还有奥迪车。

咪咪方:噢,你是看见什么说什么。我说一人名你看你能看见什么,——方言。

我:一个小孩,躺那儿哭,很小的小孩,在一个大屋子里。

咪咪方:还有呢?

我:越走越近,摇晃的,主观镜头,一只小手入画,我的手,打他的脸。

咪咪方:不许打人!

我:一排互相牵着的小孩的手,经过土地,冬天,天是苍的,树是干的。

楼,红砖楼,层层阳台,午后,一口痰飘飘荡荡拉着丝儿垂落,正掉一趴阳台小孩的后脑勺旋儿上。

他是谁?我问咪咪方。

咪咪方说,再看,你再看。

一个中年人坐在我家里哭,胖胖的,穿的衣服是我的,拿手绢捂眼,说,一生要做的事都错过了。

我在开车,一个早晨,环路拐弯,隔离带被冲开一个口子,对面趴着一辆车,反向撞在一棵树上,车头已经瘪进去,有个戴口罩的警察在察看。大白天,整条马路只有这辆车和这个戴口罩的警察,越来越远。

咪咪方:还没看见他的脸吗?他已经死了。

我说:他是我朋友。

咪咪方:你还记得有这么个朋友。

我说:他是我朋友。

咪咪方:知道知道。

我:他是我什么时候的朋友?

咪咪方:你现在打开书,他就在第一页,在你的书里。你的记忆能保持多久?我是说你现在看书,能记到明天吗?这三周书一直在您枕边难道您就一直没打开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