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我们的女儿谈话 第十三章(第2/4页)
好人,流窜到社会上一般也叫烦人。我说,还是要尊重约定俗成的,小欢乐也是欢乐。
他说,你当一回好人试试,乐不起来,背着一堆思想负担,还不如找鸡呢。
我说,鸡有病,警察抓,没准鸡还打劫,都想到了,就是好人的全称——最好一人待着。
他说,好,好,我就当这样一个——最好一人待着的人。
一个酒果儿好久没见他,见到他,跑来着急地对我说,他怎么了,他现在怎么这么孤僻。
小孩——我们现在叫她思想果儿,叼着烟卷在一旁说,这是专门玩郁闷的。
他听见了,笑着转过头,说,对对,我就是专门玩郁闷,高兴了,什么问题都没有,倒不会玩了,比如现在。
说什么还全认。我们笑。一哥们儿摇头摆尾舞将过来,叫他,起来起来,动动,动动。
过去你不是这样。我们俩聊天的时候我对他说。过去我们俩也经常像咱们这样坐在街上聊天。这地方是他死后开发的。过去我们比较多是坐在西五街西班牙大使馆对过希腊餐厅外面。那地方也很清静,比北街过往的车少,闻不着汽油味儿。吃喝委员会活动比较猖獗的时期,大家经常约在那儿聚齐再一起出动。朝鲜人冲馆之后,西班牙使馆墙外也拉了铁丝高网,增设了哨位。希腊餐厅对过就站着一个面嫩的徒手武警列兵。我看着笔管溜直的小孩哨兵跟方说,他的视点可以拍一地下电影。他天天站在这儿,看着对面这些餐馆进进出出的各色人等,演一折折戏。两年后他离开队伍,会不会也有一天坐到对面来看自己的过去?不是不可能,坐在他对面的这两个人当年也像他一样两手摁着裤线,站在山东平原哪儿都不挨着哪儿的路边望着前方,很年轻很乐观,一点都望不透自己的未来。
过去我什么样儿?他也很愿意回忆,一提起过去就双眼有神,点着烟锅,深深吸进一口烟,闷着,喘息一样喷出来。
过去你是一个很好玩的人,到哪里都凑趣儿,会说话儿,会套近乎,人人都说你懂事儿。多不靠谱的局也不张罗走,坚持到最后,人都散光了还一个人在那儿独自漫步。我说,从戏外到戏里,拍一条街,至少是一地下电影。
那是不好意思,怕扫大家的兴。也是体力好。他把烟锅递给我。现在没那体力了。
也是很替别人着想啊。大家都很领情啊。每个场子都很欢迎你,从没听说你把哪个局给搅了的。你是能把快乐带给别人的人。头牌讲话,你多招人待见呀。我摇手,现在不。给头牌发了个短信:听说你最近很神秘。
我也很领大家的情。跟别人不说,跟你可以说,这两年是我有生最幸福的两年。是大家把快乐带给了我,不见得脸上挂谢但心里铭记——谁给过我快乐谁知道。是真成长了。不是学习了世故增加了历练,多读了几本书多走了几个地方多见了一些人,混一个人人都说我懂事。是向自己的内心学习,认识自我,接纳自我。没想到自心如此壮观。没想到自心刀霜无痕。没想到自心一无所求。没想到自心远在十万八千里之外。我一直在玩呀,从和女的玩,到和男的玩,到和自己玩。表情落寞,那是全神贯注。双眼垂泪,是喜极而泣。你看我一脸僵持坐在那里,其实我心里如水洗一般,探照灯一般。不一定非要抓住什么,不一定要把快乐建立在别人的善意上,建立在自己内心上,不给别人添麻烦,也是一片喜悦。
对过的武警哨位来了个小班长,带着个更瘦小穿着一身新军装大盖帽能装两张脸的小新兵。小班长把小新兵放在一边,自己和站哨的小老兵帽檐挨帽檐说话,还一起回头看马路上过的跑车。忽然小兵们撅起屁股互相敬礼,小老兵和小班长迈着齐步走了,留下小新兵在原地挺胸夹裆像棵蒜苗。一会儿一队徒手小兵在一个年轻少尉的带领下从街那头走回来,小班长也在队伍里,前挺后撅,一板一眼摆着臂。过人行横道的时候,两个小兵各拿一柄圆圆的小红牌挡住来往的车,队伍过完,向司机敬礼。
头牌回短信:谁说的。
说只有喜悦那是假的。照见过去,过去如蝇。照见未来,未来如雷。身体还在,十分健康,山水不能寄情,光阴寸草不生,手长脚长走不出自己的视力范围。活到老学到老是一句挣扎起来,给自己吃宽心丸的话。不知生焉知死是大话,说一半夹生了的话,自己都不知道自己下边还想说什么。说事事来不及,倒是一句老实话。还要去哪里?哪里都不去,就在这里,待在家里,看谁能跑出二百米去。他叫来服务生,跟我商量喝什么酒。
天还没黑就进酒?我给头牌回短信:群众。服务生端来两支啤酒。我对服务生说:换个烟灰缸。腾屁股坐直起来。
前头还像明白话,后头又有点较劲,没有人在跑,是地球在转,天气在变。我觉得酒很冰牙,冰到牙髓里边去了,食管也疼,忍了一会儿,才过去。睁开眼说。这样的话我也接不住几句,也有点聊不动的感觉。你是个主意大的人,我也是个不爱管闲事的人,劝人也不是咱们干的事,有两句话你不爱听就当我没说。你读书,我也读书,你有你的兴趣,我有我的兴趣,读书杂,进偏门,是好是坏我也不知道,原则还是你讲给我的,看出破绽为止,书都是人写的。——小伙子,您这酒是结了冰坨刚化的吧?
方:没有真信他们,不要紧张。也是没人聊,逛到书店,书店里一百本书,一百本在谈眼前的事,也就是这一家几个人聊得远一点。
头牌:天天在家闲得都长草了。
方:跟崇拜一丁点关系都没有,只是觉得亲近和猛烈撞上胸口的安慰。觉得就像是几千年前和我们差不多的一群朋友,面临同样的困惑和过不去,凑在一起聊聊,看谁能把不明白聊得明白一点。都不是神,是人,要吃饭,要应酬,除了自己关心的事也要考虑人际关系,相互之间也有说不服和思想疙瘩。过去看两行就睡了,是不知道人家在说什么,跟人家没在一地方。现在一翻开满纸大白话儿,就会心一笑了,就像坐在界北儿咖啡座,听一帮老外聊天翻译说的是唐朝话。说的高兴,听的也高兴。唐朝话不是障碍,相当于一种山西话,学着舌头短一点也就接上了,用那谁什么话说,我和他的心是相通的。
我:告诉你一个八卦昨天夜里二兽和一个男的出现在鹿港小。
方:你们都怕聊,觉得忌讳的事,人家不忌讳。你们回避的问题,人家不回避。车轱辘话多一点,绕脖子话多一点,大约也不是翻译的捉襟见肘,说话人也是踩语言钢丝,如履如临,生恐一字说蹭了听的人一跤跌到姥姥家去。这还说一句解一句,我姑且这么一说,你就那么一听,千万别犯实心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