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霞(第7/8页)

丢了工作,老公不分青红皂白又打了她,这一回下了狠手,硬是把她打得昏死过去。送到医院里,下身还淌着血,命是保住了,孩子却没有保住。

大家就想起,以前休息的时候,安姐拿着一个小木锤子,在桌上砸核桃的情形。她说,多吃核桃,肚子里的孩子生下来,就会很聪明。将来就有出息,不会像她这样命苦。她这些核桃是不会分给别人吃的,除了阿霞。

杨经理说,今天提前打烊,我们去看看小安。

快到了医院门口的时候,我们才发现,阿霞不见了。

我们找到了病房,安姐还没有醒过来。床头边是个女孩子看着,说是她妹妹。安姐的脸白得好像一张纸,神态还是温和的。肚子那里,现在是塌陷下去了,身形就小了很多。原来她是那样瘦弱的一个人。

我们在一旁默默地看着她。杨经理问她老公呢,她妹妹忽然就很激动,说那个狗娘养的,把我姐送进医院就没来过。

安姐醒过来,看到我们就撑着要坐起来。起来的时候,习惯地做了个护住腹部的动作。这一回,手却摸了空,她愣了一下,眼睛倏地红了。

这时候阿霞进来了。

她闷不吭声地走到病床跟前,找到安姐的手,把一个信封塞过来。又跑了出去。

信封里面是一叠新崭崭的一百元。杨经理用手捏了捏,说,阿霞把她银行里的钱都取出来了。

安姐对我说,毛果,把阿霞叫回来。

阿霞并没有走远,迎着住院区的大门口站着,头上白炽灯的光线把她的影子拉成了长长的一道。我喊了她一声,她只管低着头,右脚在左脚上来来回回地蹭着。

我说,阿霞,安姐叫你呢。

她不作声,我拉了她一下。她却露出惊慌的神色,用手紧紧抓住铁门上的栅栏。

我说,阿霞,去吧。

阿霞静默地走进病房,安姐向她招招手。

她犹豫了一下,还是走过去,把手放在安姐的手里,突然俯到安姐的身上,大声地哭泣了。安姐叹了气,轻轻地抚摸了她的头发,她就更大声地哭起来。

终于有护士走进来,对她说,你这样哭,对病人身体恢复是很不好的。

阿霞不理她,只是一径地哭下去。

因为开学了,我的打工生涯告一段落。临走的时候,工友们送了我一套精装的《唐宋诗词详注》,都说,毛果是个读书人,送书总是没有错的。姚伯伯对爸爸说,毛果不容易,和我们的员工打成一片了。

工友们说,毛果,你一定要来看我们啊。

我说,一定一定。

小李就起哄说,不看我们也要来看阿霞啊。

阿霞就用拳头很使劲地捶他。

过了些日子,我真的去看他们了。大家都很高兴,说毛果还记挂着我们。

聊了一会儿,也没看到阿霞。

王叔说,阿霞走了。

我说,被她爸接走了?

王叔摇摇头,就有人示意他不要说下去。王叔很愤然的样子,怎么不能说,这事霞子不做,我总归都是要做的。

我走以后,阿霞做了件惊天动地的事情。这是谁也想不到的。

原来,安姐流产以后,连生育能力也失去了。她那个浑蛋老公,就以此为借口要和她离婚。后来知道,她老公早在外面有了姘头,是个很有家底的女人。先前种种对她的刁难,都是蓄谋已久。安姐虽然很不忿,心底却还很爱这个男人,狠不下心来和他离,终于自己寻了短见。终究是没有死成,就这么拖下去。她老公其间又给她很多折磨,手段残忍,竟是怀了报复的心理了。谈起这个男人,谁都说是得而诛之,然而毕竟是别人的家事,似乎又奈何不得。

有一天传来消息,说这个男的被人砍伤了,这是大快人心的事。又有消息传来,说砍他的人竟然是阿霞。

后来听说,阿霞做这件事情,竟是事先就有了缜密的计划。她有次跟踪了这个男的,摸清了他姘头的住处。有天晚上,就带了把菜刀,等在门口。等了整整一晚上,那男的醉醺醺地回来了,她上去就把他给砍了。她下手时,是朝死里砍的,可毕竟是个女孩子,只是把他的肩胛砍成骨折而已。不过,整只耳朵是被她砍下来了,阿霞竟把那只耳朵剁得稀烂。这么着,该是没有女人会看上他了。

阿霞做完这件事,就近找到个派出所自首了。王叔说,她在局子里,只是反反复复地说一句话。

她说,我有神经病,神经病杀人是不犯法的。

听到这里,我心头狠狠地痛了一下。

王叔说,后来杨经理去做过一个笔录。回来说,霞子被送到了一个拘留所。

过了两个月出来了,就不知道到哪里去了。

他又想起什么来,说,杨经理上次去,回来讲阿霞留了样东西给你。我给找出来了,你等着。

王叔返身去了更衣室,再出来,手上小心翼翼地捧着。仔细看了,是一个菠萝,用很多的一分钱的纸币折叠拼接出来的,手工精致,有些乱真了。因为这些纸币都是崭新的,颜色也很光鲜,黄灿灿的。然而,在果蒂的地方,是一个很大的缺口。王叔叹了口气,说阿霞花了好多力气在上面,到底还是没折完,你好好拿着,不要让它散了。

回家后,我找出阿霞弟弟的电话,打过去,已经是空号。

又过去了一年,阿霞弟弟有天打来了电话。他说,他们学校去N大的名额,都被有关系的人占了。他被别人挤掉了。他问我家里在N大的某专业认不认识人,能不能托到关系。

我告诉他不认识。他有些失望,就想把电话挂了。

我问他,你姐姐怎么样了?

他说,结婚了,男的也是个脑子有病的,跟她很般配。

我有些错愕,说,你姐对你很好,你怎么这么说她。

他冷笑了一下,说,好?我怎么没觉得。别人家里人都会给小孩作打算,通路子,我家里的就只会给我找麻烦。她砍了人,还是我去找人从局子里捞出来的。

到了快毕业的时候,我去了电视台实习。爸爸有个同学老刘在台里做副台长,去了就把我安排到新闻部。

新闻部经常有去一线采访的机会。我去的时候正好赶上了当年的抗洪抢险专题,就跟了车去一个沿江的郊县采访。这类专题,惯常是有些歌功颂德的意味。到了地方,采访的,也都是当地的头头脑脑。这样打着哈哈大半个上午过去了,也并没有意思要去抗洪的现场。我问主任,他就说,今年汛期短,现在其实已到了抢险的尾声。去了也未必拍到好题材,要用的时候,自会把以往的实况录像切来应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