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霞(第8/8页)
到了中午,政府的领导亲自出面款待,内容又是很丰富的。一桌都是大碗大盏,似乎并不是这个贫困县拿得出的气派。觥筹交错之后,县长跟秘书示意了一下,秘书拿了一叠信封出来。只是往采访队人手一封地塞,嘴里说着辛苦辛苦。
到了车上的时候,主任掂了掂那信封,似乎很满意地说,说他们穷,我看这一包一个K(一千元)总是有的。
我知道这就是所谓的红包。红包的厚度决定着歌功颂德的分量。有个实习生把自己的掏出来,恭恭敬敬地递给主任。听说这好像也是行内的规矩,实习生都要把红包交给带队的老记者。
我正想如法炮制,主任却拦住,说,别,别人要孝敬也就罢了,你的我却不敢要。你是刘总的人,算我提前给你压岁钱吧。
这时候摄像突然对主任说,还是去趟江边,要去拍几个水位标尺的镜头。主任说也行,车就往最临近的一个乡开过去。
这个乡的路况是很不好的,处处都是泥泞。到了临江的村子里,车子开着开着,竟然抛了锚。全队人就扛着器材下来走。村民们三三两两地出来看热闹。我也就跟着东张西望。
突然,似乎听见有人叫我的名字。我下意识地回过头去,并不见相熟的人。“毛果。”这回是听清楚了。我朝声音的方向看过去,是个身形矮胖的女子,正倚着门站着。
我细细地认了认,是阿霞。
是阿霞。阿霞怯怯地看着我,看到我有了回应,眼色就有些兴奋起来。我快步朝她走过去。
阿霞比以前又胖了很多,是有些臃肿的胖了。还是以往的娃娃脸,神情上却起了很大的变化,变得粗粝了。头发留成长的,在后面用个晶亮的塑料卡子夹着,身上就是件男人西装改成的罩衫。因为天热,敞着怀,里面的小褂,磨得有些稀薄了。这样的打扮,是毫不避忌男人的,阿霞已全然是个村妇的模样。
她问我怎么来了这里,我对她说了。再问她的情况,她只是说,反正还能过就是了。
跟我说话的时候,她手里没停下,打着毛线,似乎在编织些小孩的衣物。看我在看,就对我一扬,说,呵,生了个赔钱货,女的。也不知道将来是呆是傻。
她说她爸去年死了。好久没见她弟弟了,给她爸奔丧的时候来了一次,以后就没见到,听说是在南京城里找到了工作。
阿霞说,我就知道他会有出息的。
这时候屋里传来小孩子的哭声,就有很苍老的女人声音唤着阿霞。阿霞进去了,出来抱着个很小的婴儿。我刚想看一眼,阿霞撩起衣襟就给那孩子喂起奶来。我不好意思地别过头去。
阿霞就笑了,说,毛果,你看你,还是个读书人的样子。
这时候,听到采访队的人喊我。我说,阿霞,我走了。
阿霞头也没抬,嘴里说,什么时候碰到店里的人,就说你见到阿霞了。
我走了几步,又折过身。把口袋里那个红包塞到阿霞手里。我说,给孩子买点东西。阿霞没有推辞,接过来,顺手塞进了口袋里。
我踏着泥泞向江边走过去,阿霞远远地在后面了。
(发表于二〇〇八年第二期《天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