威廉(第5/8页)

我甚至没有等到她的葬礼。我是她的丈夫。

她身边没有离开过的男人,是你的祖父。

在火车站的时候,我什么都不记得了。我只记得,快要上车的时候,我腿下一软,跪在了你祖父面前。

你祖父扶起我,说,男儿膝下有黄金。

在这也几十年了……我再也没有过家庭。不是不想有,是我不配。

陆老先生拿起那张合影,放在膝盖上。阖了眼睛,头也往后仰过去。

这时候,外面的阳光令人目眩,有一道光斑正照射在陆先生的脸上,抖动了一下。那是树的影。

四周围很安静,安静得恰到好处。

我说,陆爷爷。

陆老先生没有应我,只是艰难地抬起头。他将那只相框后面的起钉掰开,从里面抽出一张纸。说,你拿去吧,替你爷爷收着它。

这是一张发黄的信纸。上面是十分娟秀的楷书。印鉴已经暗沉,盖得很用力,渗透到了纸张的背面:“不负金陵”。

我走出养老院的时候,远处隐隐地传来爵士乐的声音。这声音老旧而热闹。听得出,是Louis Armstrong的Hello Dolly 。It's so nice to have you back where you belong(很高兴你又回到了属于你的地方)。是六十年代的兴高采烈。

我拨通了威廉的电话。

威廉的声音有些懒。他说,嗨,小伙子。

我问他在哪里。

他说,我在海边晒太阳。

我说,你不是在C大吗?

他开始“嘿嘿”地笑。笑得让我不知所措。威廉说,我大概没对你说过,C大除了有北美最大的人类学博物馆,还有一个很棒的海滩。

我说,威廉,我有些话要对你说。

他说,那就过来说吧。你整天窝在旧房子里,也应该晒一晒,去去霉湿气。

Broadway(主路),坐上巴士。摇摇晃晃地快要睡着,大约过了二十多分钟,公路两边出现了高耸的树。我打了电话给威廉。他说,快到了,过了Pacic Spirit Park((太平洋精神公园),就是校区。景致的确和downtown(市区)不同,多了一些田园味,像是个独立的小镇。终点站就是C大,University Loop(大学环站)。这校园是当公园建设的,阔大整齐。沿着University Blvd(大学大道),建筑与宿舍,有了年纪,但并不显旧。大约因为四周的设施清新,都有些返老还童的意思。说起来也算是十步一景,只是没太多观光的心情。

在Marine Drive(海滨大道)上坡走了一段。走得有点疲,就跟一个中年人问路。他热情地做了指引,甚至往前带了我几步。临了教授模样的男人和我握手,让我enjoy(享受)下午的好时光。

这就看到威廉说的去向海滩的入口。几个年轻人正停下单车。他们背着背囊,上面挂着大瓶的蒸馏水。一个亚洲面孔的青年,手里转着一只色彩明艳的沙滩排球,问我要不要加入。我说,我要找我的朋友。他说,等会儿带你的朋友一起来,人多比较好玩儿。

我就跟着他们一起往下走,边聊一些闲话。地势很陡峭,镶了原木的阶梯,掩在密匝匝的树林里。路长而曲折,因为风景好,却并不很沉闷。沿路有一些手工粗豪的木凳,靠背上却雕着精致的图腾和原住民的脸。

海滩渐渐看见了,却是赤灰色,有些发脏。一个镶了鼻环的女孩,欢呼了一下,把背囊向沙滩的方向扔过去。这时候,没有了两旁的浓荫,阳光突然烈起来。我眼前晃了一下。再睁开,看见两个中年人走过来。先生挽着太太的手,是很恩爱的样子。但是,眼前的一幕还是对我造成了打击。他们身无寸缕。太太只戴了一顶粉色的巴拿马草帽。稍显走形的背影,也已被艳阳晒成了粉红色。我一时之间,有些发愣。

这时候,电话响起。威廉先是在那头放纵地笑了好一会儿。然后说,小伙子,别发呆了,我看见你了。往南走。下来,一直往南走。

沙很厚,但是粗粝,很扎脚。我把凉鞋脱下来,拎在手里。沙就滚烫地钻进脚趾缝里去。

横七竖八地摆放着粗大的原木。有一些招展的颜色热烈的布幔,在海风里鼓荡得好像万国旗。

除此之外,景致与大部分的沙滩并没有两样。只是这海滩上大部分的人,全身赤裸着。或卧或站,谈笑自若。

几个孩子斜刺着跑过来,一个两三岁的男孩摇摇晃晃地,撞到我身上。年轻的母亲走过来,抱起孩子,对我说抱歉,声音很甜美。我低着头,这时候有大声的呼喊解救了我:Hey,阿伦,我在这里。

威廉遥遥地朝我挥手,手里举着一只啤酒瓶。我走过去,发现他身边还靠着一个棕色头发的女人。自然,两个人都没有穿任何东西。我一时有些尴尬。我说,威廉,这……这是什么地方。

威廉正在招呼一个小贩。小贩在脖子上挂着一只便携的冰箱,身上却也是一丝不挂。威廉说,伙计,再来瓶啤酒。对,这个牌子。

威廉用牙将啤酒瓶启开,塞到我手里,大声说,Wreck Beach欢迎你。

我突然意识到。这里是朋友说过的天体海滩。只是没想到,深藏在加西的第一学府。

女人戴着墨镜,对我颔首微笑。我没有理由不正视她。威廉将她的手握得紧一点,说,我的女朋友,路易莎。这样介绍你们见面,是不是有点情调特别?

我感到自己笑得有些勉强,说,是,有点特别。

威廉说,不过呢,你在这里不应当太特别。小伙子,学着释放一下自己的身体吧。这是个美好的地方。

别难为你的朋友了。路易莎的声音很好听,是淳厚的女中音。这时候她摘下了墨镜,原来是很温柔的灰色眼睛。她说,这里,穿与不穿都是optional(随意的)。所谓的自由,就是多了一点选择而已。

威廉笑笑说,阿伦,像《围城》说的,你可以选择“局部真理”。

我说,好吧。我脱了T-shirt和牛仔裤。还是留下了底裤。这是一条被香港人称作“孖烟囱”的底裤。式样老土,引起了威廉的嘲笑。我也只有认了。

身后响起口哨声。是刚才同我取径而下的那群年轻男女,这时候已经搭了网,打起了排球。他们正在西方人的好年纪,身体的确都是很美的。况且动静之间,没有一丝造作,浑然天成。

远处有些嘈杂,有个男人慷慨激昂,站在赤裸的人群中。威廉说,总是有人把这里当做演说台。近旁,就有很浑厚的男声,击一下掌,说:No Politics(不谈政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