威廉(第7/8页)
这时候,刚才那只猫坐在了报纸上,眼睛愣愣地盯着我。我看出来,这是一只品种很好的暹逻猫。然而毛色杂乱,大概很久没有人打理了。
我说,这是你的猫吗?
威廉远远地探一下头,你说龙宝吗?是我爷爷的老伙计。爷爷过世后,它就不怎么回家了。今天大概是故地重游。
威廉举着一瓶Ice Wine(冰酒)和两只酒杯,让我招呼自己。然后转身又离开,听得到他在厨房里翻找。
再回来,手里拿着一只鲭鱼罐头。他一边用起子开罐头,一边说,伙计,过期了三天,希望你别嫌弃。
龙宝试探着走过来,闻一闻,并没有嫌弃,一阵狼吞虎咽。
威廉弯着腰,眼睛定定地看它,轻声说,你还知道回来。
他伸出手,想要拍拍它的背。然而,龙宝颤抖了一下,忽然跳开去,跳到沙发靠背上,喉咙里发出可怖的咕噜声。尾巴也竖起来,旗杆一样。
威廉仍然弯着腰,静止着,手也保持着刚才的姿势。眼睛里已黯淡得很。
这样相持了几十秒,龙宝一跃而下,快速地从门口奔跑出去,消失在夜色里。
威廉后退着,慢慢挪到沙发跟前,坐下,是颓然的样子。
这时候,蒂芙妮醒了。
威廉走过去,抱起她,要带她去睡房。女孩儿惺忪着眼睛,但是没有忘记挣扎。她从父亲身上滑下来,走到我身边,蜷起膝盖,望着我。
威廉说,好吧,宝贝儿,那爸爸去忙一会儿。你来陪阿伦叔叔。
威廉从壁炉上拿了一盒跳棋。
我想这还不错。对于哄小孩儿,是需要心得和经验的。
我选了蓝色的棋子,蒂芙妮把红色的棋子一粒一粒地摆在面前的格子里。
威廉走之前,打开了墙角的电唱机。这机器样式老旧,镌着流云一样的图案。唱片转动,发出哧哧的声响。好像年迈的人咳嗽时胸腔里的共鸣。音乐浮现出来,From the New World (《自新大陆》),德沃夏克若干年前的怀乡曲。这时候,听起来沉厚持重,也是老迈寂寞的。
我愣着神,低下头。蒂芙妮已经摆好了棋子,老老实实地坐着。雪白的头发,发着浅浅的蓝色光芒。
我说,蒂芙妮,我们开始吧。
然而,我很快发现,蒂芙妮走棋,并没有规则可言。或者说,她的规则,就是跟随。在我走出一步的时候,她就将她的棋子跟在后面。前后左右,亦步亦趋。
当我跳棋的时候,她开始不知所措,好像突然被抛弃了。我只好又挪了一颗棋子到红色棋的边上来。
然后,就是又一轮的亦步亦趋。
这是没有进展的棋局。
然而,蒂芙妮是乐在其中的。她走一步,就看一看我,眼里有光。
不知什么时候,威廉站在身后。
他看看我们,笑一笑,并没有多说话。只是换了一张唱片。
音乐响起。
大段的钢琴独奏,然后出现大提琴与洞箫,沉郁回扬。若隐若现的鼓点,也不是西洋风。几种乐器,此起彼伏、缠绕。魔一样的韵律。
蒂芙妮很安静,没有动作。过了一会儿,她伸出胳膊,说,爸爸。
威廉走过来,弯下腰,抱起蒂芙妮。蒂芙妮的手勾住父亲的脖子。威廉说,宝贝儿,跟叔叔说晚安。
蒂芙妮抿一抿嘴唇,将头埋在父亲的肩头。只看得见一丛银白的头发。
我终于有些好奇,捡起唱片封套。是一个女人的侧影,看不清面目,但轮廓清朗。标题是《木兰》,作曲者是陌生的名字。
威廉说,这孩子,终于肯睡了。
Vivian Lee是谁?我问。
威廉说,蒂芙妮的妈妈。说起来,这张黑胶唱片算是我们的定情信物。也是她唯一的作品。
我说,是好音乐,她很有天分。
威廉点点头,说,嗯,可惜了。现在在投行里做基金经理。不过,她总觉得可惜的是我。
我说,这张唱片,有没有公开发行过。
威廉笑一下,说,呵呵,没必要让那么多人听到。至少,还可以做蒂芙妮的催眠曲。
好了,阿伦,房间收拾好了,你也去睡。我还没忙完。
我说,这么晚了还要忙。
他说,对了,这个案子差不多做完了,要不你帮我看看。
我有些茫然,我?
跟去了他的书房,发现巨大的iMac显示屏上是一只奔跑的恐龙。上面骑着身披铠甲、英姿飒爽的白发女人。
我更加茫然,这,是你的工作?
威廉说,呵呵,我也得有些生计。要不拿什么吃饭。玩了这么多年的电脑游戏,总算派上了用场。设计电玩程序,也算是寓工于乐。
我们开始试玩这个游戏。平心而论,这是很不错的设计。虽不外乎传奇路线,但情节缜密,个性鲜明。快捷键功能多元且强大。大致上是奥德赛式的回乡记架构。主角换成了女人,是一位元朝的公主,身边还有个类似桑丘的小太监。我心里默默地想,做电脑主板的家族企业,出了威廉,算是剑走偏锋,收之桑榆。
到了后来,我们都有些忘记了测试游戏的初衷,打得十分酣畅。一时间,好像回到了十年前,两个青年人,守着一堆翻版电玩软件,在亚美中心的宿舍里虚度时光。
就在这时,游戏在攻陷城堡的部分卡住了。邪恶的蕨类植物蔓延地生长开来,将英雄的公主缠住。公主呆呆地骑在马上,不知所措。主菜单键也失了灵。
威廉叹了口气,有些失神。他摸一摸头,说,差点忘了还没做完。我真是……老夫聊发少年狂。
威廉戴上了一副黑边眼镜,脸孔有些陌生起来。
他对我说,阿伦,你去睡吧。
我走到门口,想起来又问,嘿,主人公的名字,是不是叫蒂芙妮。
威廉转过头,咧开嘴笑了,说,还能是谁?
我躺在床上。这里的夜是很安静的,没有任何声音。大概就是常说的“死寂”。间或有不知名的鸟,仓促地叫了一声,很快又被更浓重的夜色湮没。
因为白天太乏,我很快就睡过去了。
半夜里,听到外面的钟“当”的一声响。因为隔得远,其实很恍惚。远远地,却有淡淡的焦味传过来。
我心里一动,起了身,走出去。
先看到的,是威廉的背影。
条案上燃着两支白色的蜡烛,虽然火焰微弱,仍清晰地看见光晕中的黑相框。照相是个面目祥和的老人,嘴角有由衷的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