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次转变(第10/24页)
一天,我发现信封不见了。我问了宅子里的人;安娜也问了。但是谁都没有看见,或者说都没有什么可说的。丢失护照比任何事情都让我忧心。没有了护照,我不知道该如何向非洲、英国或印度的官员证明我的身份。安娜说我应该写信回国申请一份新护照,这没有错。她以为官僚机构都是恪守规章,公正无私,虽然动作缓慢,但至少在动。我知道我们的机关是怎么办事的——我的脑海中清清楚楚地浮现出那幅画面:浅绿色的墙壁上,在头、肩和臀部的高度横着发亮的污垢,做工粗糙的木质柜台和出纳间,沾着黑泥的地板,嚼着蒌叶的办事员穿着长裤或围着腰布,每个人额头上都准确无误地画着种姓标记(这是他们每天的首要工作),每张桌子上都横七竖八地堆着各种褪色程度不一的旧卷宗,粗劣的纸张正在开裂——我也知道,我将在遥远的非洲久久等待,不会有任何结果。没有护照,我就没有身份证明,不能对任何人提出要求。我将被遗弃。我将无法行动。我越想越感到不安。有几天,我都没法想其他事情。这事开始折磨我,就像之前沿非洲海岸旅行时对于失去语言能力的恐惧曾经折磨着我一样。
一天早上,安娜说:“我跟厨子谈过了。她觉得我们应该找巫师。离这儿二三十英里就有一位出名的巫师。所有的村子都知道他。我已经叫厨子去找他了。”
我说:“你觉得谁会想去偷一张护照和几封旧信件?”
安娜说:“我们现在不能把事情搞糟了。绝不能提任何人的名字。交给我。我们甚至不能去猜会是谁。我们得把这事留给巫师处理。他是一个非常认真和自重的人。”
第二天,她说:“巫师七天之内到。”
那天,木匠朱利奥在他的工作间里找到了那个棕色信封和罗杰的一封信。安娜叫来厨子说:“很好。但还有其他东西。还是得让巫师来。”每过去一天,都在不同的地方有新发现——罗杰的信,我的笔记本。但仍然不见护照和那两张五英镑钞票,而大家都知道巫师仍然会来。最后他并没有来。就在他说好要来的前一天,护照和钱在书桌的一个小抽屉里找到了。安娜让厨子送钱给巫师。他退回来了,因为他并没有来过。
安娜说:“这事你得记住。非洲人或许并不害怕你我,但他们害怕彼此。每个人都能去找巫师,也就是说,即使最卑微的人也有力量。就这点而言,他们比我们余下的人过得好。”
我拿回了护照。我又感到安全了。安娜和我好像达成了默契似的,都绝口不提此事。我们再也没有提过巫师。但我脚下的地面却动摇了。
我们的朋友——或者说,我们在周末会见到的那些人——的庄园大宅距离我们的宅子都不超过两小时车程。大半路程都是土路,而这些土路各有各的急弯及危险之处(其中几条蜿蜒穿过非洲村落),任何事情,若路上花的时间明显超过两小时,就很麻烦。热带地区的白昼有十二个小时,而丛林的规矩是赶路的人应该尽量在四点前到家,最晚不能过五点。开车来回四个小时,中间午餐三个小时,几乎刚好占去一个星期天;再久的话就是考验耐性了。所以我们见到的总是那些人。我认为他们是安娜的朋友;我从不把他们当作我的朋友。而也许他们只是安娜连同庄园一起继承来的。我想那些朋友会说,我们也是他们这样继承来的。我们都是附属于土地的赠品。
起先,我以为这就是有钱人的生活,令人兴奋。我喜欢那些大宅子和环绕着它们的宽敞游廊(覆着九重葛或其他藤蔓)。从凉爽幽暗的室内往外看,明亮的天光和花园分外美丽——尽管你走出去就会发现外面亮得刺眼,到处有蚊虫叮咬,花园的土壤多沙,并不精致,有些地方被烧没了,有些地方几乎要重新变回丛林。待在凉爽舒适的宅子里,会觉得这种气候是上天的恩惠,仿佛那些人的财富改变了自然,气候不再会带来疾病,惩罚人类,就如同在安娜外祖父及其他一些人的时代。
起先,我仅仅是希望融入这种生活,富有,安全,完全超出了我之前的想象。见到陌生人,我会浑身紧张。我不想看见任何人怀疑的眼神。我不想有人提出什么问题,让我当着安娜的面无法回答。但没人提这样的问题,人们有任何想法都只是留在自己心里。安娜在这些庄园主中很有威信。很快,我的神经放松下来。而大约一年之后,我开始理解——我自己的背景有助于我理解——我踏入的只是一个半黑半白的世界,我们的许多朋友在内心深处都把自己当作二等人。他们不是完全的葡萄牙人,成为完全的葡萄牙人是他们的志向所在。
待在这些半黑半白的朋友中间,就像待在那个海滨小城里。驱车前往小城总像是在冒险;但不过一个小时左右,一切就都变得乏味了。同样,星期天早上开车去某处庄园宅子吃午餐,起先会觉得新鲜,满怀期待,但在宅子里待上一个小时左右——身边都是些丧失了魅力的人,他们的故事也已听得滚瓜烂熟——就已经没什么可说的了,我们大家都很高兴能够吃吃喝喝这么长时间,直到下午三点,太阳还高高地挂在空中,我们可以坐上各自的四轮驱动越野车出发回家。
对于这些土地赠送的朋友和邻居,我们的了解甚为粗略。我们看到的他们,是他们选择展现给我们的样子;而每次见到的都是他们的同一面。他们就像是我们在学校里研读的某个戏剧作品中的人,每个人都是一个“角色”,每个角色都可归纳为几个点。
比如,科雷亚夫妇就以其贵族姓氏为荣。他们也极爱钱。永远在谈钱。他们总认为大难将至。他们并不确定是何种灾难,也不确定这灾难是单单降临本地,还是会波及全世界,但他们觉得它将令他们的安全荡然无存,无论在非洲还是在葡萄牙。所以他们在伦敦、纽约和瑞士都开了银行账户。他们的想法是,一旦灾难来临,他们至少在其中一个地方还有一包备用金。科雷亚夫妇对每个人都提过那些账户。有时候他们像是头脑简单,有时候又像是在吹嘘。而他们真正的目的是要让每个人都感染上他们的灾难论,在他们的丛林朋友中间引起一场小小的恐慌,好显得他们开账户的谨慎行动富有远见,走在所有人前面。
里卡多是个军人模样的魁梧男人,花白的头发剃成军队里那种平头。他爱跟我练英语;他有很重的南非口音。这个大个子很不幸。他女儿曾经很有希望当歌星。殖民地每个听过她唱歌的人都认为她有天赋,会在欧洲成名。里卡多并不富有,但他卖了部分地产,把女儿送往里斯本接受训练。可她却在那儿跟一个来自大陆另一边的葡属非洲殖民地安哥拉的黑人同居了。女孩的歌唱生涯就此终结,她和家庭的联系,她带给父亲的骄傲和希望,也画上了句号。里卡多把他收藏的女儿所有的录音带都销毁了。有人说他逼女儿太狠,她在遇到那个非洲人之前就已经放弃唱歌了。某个星期天的午餐会上,主人开始播放那女孩唱歌的录音带。这么做(我和安娜事先已经得到通知)并不是为了伤害里卡多,而是为了赞美他和他的女儿,帮助他摆脱痛苦。那位主人新近在家里找到那盒没有标签的录音带;那是他以前录下的,都已经忘记了。而此刻,在炎热的中午时分,望着室外的明亮日光,我们大家倾听着那女孩用意大利语,接着用德语演唱。我很感动(尽管不明白唱的是什么),这样的天赋和雄心曾经出现在这里的某个人身上。里卡多没有失态。他垂着头,流着泪,微笑里包含着旧时的骄傲,而他女儿的歌声从录音机里传出来,带着多年之前的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