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次转变(第19/24页)

房间里大约有一百多个人。多数是葡萄牙人,我很怀疑他们中有谁会有我这些念头。非洲正在向他们关上大门,我认为他们不会质疑这一点,尽管有人在演讲,仪式还在进行。但他们都很自在,享受着这一刻,在这栋老房子里谈笑,仿佛事不关己,仿佛懂得如何与历史相处。我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羡慕葡萄牙人。我希望我也能这样泰然地面对过去;但当然,我们的起点截然相反。

而我自始至终都在想格蕾萨——卡拉在修道院学校的校友,新经理的妻子。我在楼上待了一会儿,才看见她。我没有在广场的阅兵礼上见到她和她丈夫,也没有在这里找她。没有找她却见到了她,在我看来,这是一份很大的运气,是某种礼物。但我不愿强求什么。除了卡拉说的那些,我对她毫无所知,而且我极有可能误解了她的眼神。我想,为了安全起见,最好是看看我们会不会意外地走到一起。意外慢慢发生了。我们在一张果阿沙发椅和一幅葡萄牙总督肖像前遇到了,她一个人,我也一个人。从她的眼睛里,我再次看见了先前看见的一切。我欲火中烧。不是在伦敦时那种愚蠢、莽撞、隐秘的欲望,而是出于知识和经验、真正围绕着对方的欲望。与此同时,我仍然很腼腆。我不敢看她的眼睛。她的眼神那么暧昧。

我说:“我想见你。”她说:“和我丈夫一起?”可怜的家伙就这样立刻被甩到一边。我说:“你知道这问题很傻。”她说:“你什么时候想见我?”我说:“明天,今天。随便哪一天。”她故意顺着我的话的字面意思说道:“今天这里有个午餐会。明天是我们的星期天午餐会。”我说:“我想星期一见你。你丈夫要去城里,和政府的人谈腰果和棉花的价钱。让他带你来我们家。顺路。我们简单吃点午饭,然后我开车送你回家。我们可以停在德国城堡。”她说:“以前在修道院念书的时候,我们偶尔会去那里郊游。非洲人说那里闹鬼,就是造城堡的德国人。”

星期一午餐后,我没有跟安娜讲任何借口。我找不出来,如果她不同意,我也准备好面对最坏的结果了。我只是说:“我送格蕾萨回去。”安娜对格蕾萨说:“我很高兴你们安顿下来了。”

德国城堡是一处荒废的庄园宅子。这些年来,我从庄园主圈子里的各种流言中得知,那是一个幽会的地方。而我能选的也只有那里。在平原上飞驰一个钟头,远远看去,锥形巨岩连成了一道低矮的蓝色山脉。平原上的沙土还算肥沃,放眼望去十分空旷,几处村落掩映在黄沙绿树之间。城堡坐落在一处山坡上,很远就能看见。那是一栋宏伟奢华的庄园宅邸,阔大高耸,房前的游廊两侧各有一座圆形混凝土塔楼。正是因为这两座塔楼,这房子才被称作城堡。在这片荒野上建造这种规模的宅子,当年的主人一定以为自己将长生不死,不然就是误读了历史,自以为给子孙留下了难以估量的财富。这里的人对任何事情都不会精确地记录日期;没有人说得清德国城堡是什么时候建造的。有人说是二十年代,建造者是一个德国移民,一九一四年大战结束后从当时的德属东非来到比较友好的葡萄牙殖民地。也有人说它建于三十年代末,有个德国人为逃避大萧条及之后的战争从国内跑了出来,希望在这里建一座自给自足的庄园。但死神降临,历史沿着自己的道路前行,在我来到这里之前很久——还是没有人说得准时间——城堡就已被废弃。

我驾驶着路虎,尽量往花园深处开去。这座前院大花园中原本遍布筑有混凝土围栏的花坛,如今荒芜破败,沙土地上散布着一簇簇顽强的杂草,其间点缀着几株长长的百日草,紫色的九重葛恣意蔓延。宽大光滑的混凝土台阶依然完好,通向游廊。两侧的塔楼上都有孔洞,似乎是为抵御外敌而建。高高的房门虚掩着,能看见里面幽暗宽敞的客厅。地板上落了一层沙砾,有些是风吹进来的,有些颗粒大的或许是鸟筑巢时落下的。房子里有一种奇怪的鱼腥味,我以为那是房子腐朽的气味。我带了一块军用橡胶垫。我把垫子铺在游廊上,我们一句话也没说,就躺了下来。

车子驶了这么久,我们都绷紧了。格蕾萨和我如鱼得水。对我来说,这一切是全新的。我以前所知道的——在伦敦时的偷偷摸摸,可怕的乡下妓女;这儿欢场里收钱的黑人女孩,她们让我满足了这么久,几乎有一年时间我都心存感激;以及可怜的安娜,在我心中,她依然是那个容易相信人的女孩,坐在我大学宿舍的沙发上,允许我吻她,如今依然那么温柔慷慨——都在接下来的半个钟头内烟消云散,我想,多可怕啊,我差一点到死都不知道(这极其可能)竟存在如此深切的满足,而我体内竟有另一个我。无论要付出何种代价,后果如何,这都是值得的。

我听见有人叫喊。起先我不敢肯定,后来我听出是一个男人在花园里大叫。我穿上衬衫,站在游廊的矮墙后面。是一个非洲人,永远在路边行走的非洲人,他站在花园另一头,好像不敢踏进这宅子。他一看见我就一边打手势一边高喊:“城堡里有眼镜蛇,有毒。”难怪我们一直闻到鱼腥味:原来是蛇的气味。

我们穿上汗湿的衣服,走下宽阔庄严的台阶,穿过破败的花园里的荒草,生怕会遇到在几英尺开外就能叫人失明的毒蛇。我们在路虎里穿戴整齐,默不作声地继续上路。过了一会儿,我对格蕾萨说:“我开车的时候一直在闻你在我身上留下的气味。”我不知道自己哪来的勇气,可这话听起来再自然不过。她说:“我也能闻到你的气味。”我喜欢她的回答。我把右手搁在她的大腿上,不再挪开,心里悲哀地想起——这次不再感到羞耻——我可怜的父母,他们从来不知道有这样的时刻。

之后,我的生活安排便都以和格蕾萨会面为中心,我不在乎有没有人看出来。我心里的某一部分为自己感到惊讶,惊讶我竟变成了这样一个人。我回想起大约二十五年前在家乡的静修处发生的一件事情。那时候我大概十岁。城里有个商人来找我父亲。这商人很有钱,常赞助宗教慈善事业,但人们都疏远他,因为据说他私生活荒淫无耻。我不明白那个词是什么意思,但它——加上母亲的叔叔所宣扬的革命思想——让我觉得这个人连同他的财富都是肮脏的。那商人一定是遇到了某种人生危机,作为一个虔诚的人,他来到我父亲那里寻求建议和安慰。一番致意和寒暄之后,商人说:“师父,我情况很糟。”说完便停住了。我父亲等着。商人又说:“师父,我就像是十车王。”十车王是个神圣的名字;他是古代憍萨罗国的王,英雄罗摩的父亲。商人微微一笑,为刚才那句话而高兴,因为自己的故事因此增添了些许虔诚的色彩,于是感到轻松了些。可我父亲却一点也不高兴。他严厉地问道:“你怎么像十车王了?”商人本该听出父亲的口气,可他仍旧面带微笑,答道:“也许我并不十分像十车王。他有三个妻子。而我有两个。而这,师父,就是我的麻烦的根源……”我父亲不让他再说下去。父亲说:“你竟敢自比神明?十车王是高贵的人。他的统治公正无私,天下无双。他晚年过的是牺牲生活。你怎敢把你以及你那龌龊的淫欲和这样一位人物相提并论?要不是我崇尚和平,我早已挥鞭子把你赶出门了。”这件事增加了我父亲的声望,而我们这些小孩子后来得知这个商人的无耻行径,也都像父亲一样震惊。有两个妻子、两个家庭是违背自然的。与两个人相约,有两份感情,那永远是错误的。这会让任何一个人蒙羞,这会让任何一个人站在流沙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