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次转变(第22/24页)
后来有消息说卡拉·科雷亚要出售庄园,我一点都不惊讶。安娜一直说卡拉早晚会这么做;尽管嘴里说是照顾老同学,但她让路易斯和格蕾萨住在庄园大宅里,只是为了在出售前维护好那宅子。买家是葡萄牙的一家大房产公司,卡拉卖了个最高价。庄园价格曾因北部和西部闹游击队而持续下跌,但新近又疯了一般上涨,因为里斯本的某位权贵放话说政府和游击队即将达成协议。
于是路易斯和格蕾萨不得不再次搬家。房产公司买下这栋庄园宅子是为了方便他们的董事在“巡察”时使用(这家公司显然认为殖民地的秩序和生活方式将在战争结束后继续)。但路易斯和格蕾萨并非一点好处没有。房产公司要路易斯留任经理。他们将在一块两英亩的土地上为他新建一栋房子,路易斯可以在若干年后以优惠的价格买下来。在新房子竣工之前,路易斯和格蕾萨还能继续住在庄园宅子里。这是卡拉和房产公司的交易条件之一。所以安娜说得有对有错。卡拉是小小利用了路易斯和格蕾萨为她的房产增值,但她并没有忘记老同学。格蕾萨非常高兴。她自从出嫁后就没有拥有过属于自己的房子。这是她多年以来的梦想:房子、花园、果树、动物。她原以为这梦想永远不可能实现,没想到却在兜了一大圈后成真了。
交易结束没多久,做事向来大手笔的房产公司就从首府派了一名建筑师来为格蕾萨造房子。她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竟这么走运。建筑师!而且是葡萄牙人!他暂住在庄园宅子的一间客房里。他叫古维亚,不拘小节,一副大城市来的人的派头,衣着时髦,让我们这儿的每个人都显得很过时。他穿着非常紧身的牛仔裤,看起来有分量没力量;但我们没想要批评他。他三十多岁,庄园圈子里人人都想巴结他。他开始参加我们的周日午餐会。我们以为,既然他是葡萄牙人,又供职于那种购买老庄园、认为旧时代会继续的房产公司,他应该会说一些反对游击队的话。但恰恰相反,他津津有味地说什么腥风血雨即将来临,几乎跟当年加辛托·科雷亚的口气一模一样。我们于是认定他是一个假装黑人的白人。这种人我们刚刚开始在殖民地见到:花花公子模样,有钱,纯种葡萄牙人,就像古维亚这样,事实上,一旦麻烦当真临头,他们可以立刻逃走或保住自己。
过了一个多星期,有传言说古维亚和首府的一个非洲女人有染。和往常一样,每当有新人物出现,就会有人做调查,没过几天,我们开始听到一些有关那女人的事情。有一个说法是,她曾和古维亚一起去过葡萄牙,但不肯做任何家务,因为她不愿意被葡萄牙人当作仆人。还有一些说法是关于她在首府的仆人。其中一个说那些仆人总是跟她顶嘴,因为她是非洲人,他们瞧不起她。还有一个说,有人问她为什么对仆人那么苛刻,她回答说,她自己就是非洲人,知道该怎么对付非洲人。这些事听起来像是编造的,毫无新意,也没有人信以为真或从中得到安慰,但还是在传。接下来,首府的这个女人过来和古维亚同住了几天,他带她参加我们的午餐会。她看起来再平凡不过,面无表情,沉默寡言,总像是在揣摩别人,就是一个被送进城的村妇。没多久,我们发现她怀孕了,于是我们大家都变成了老鼠。后来有人说:“你们知道他为什么这么做吗?他是想讨好游击队。他以为找了个非洲女人,游击队来了就不会杀他。”
我们,我和格蕾萨,在正在建的房子里做爱。她说:“我们要把每一个房间都先用过。”我们真那么做了。我们带走了新刨的木头、木屑和未干的混凝土的气味。但其他人也会好奇地来看新房子。一天,我们听见有人说话,便从砌了一半的墙后面往外看,看见几个孩子,似懂非懂的样子,惊慌地盯着我们。格蕾萨说:“这下子我们没有秘密了。”
有一天我们遇到了古维亚。从他那双黑亮的眼睛里,我看出他已经猜到我们来这里的目的了。他用炫耀的口气解释了他想要如何建造格蕾萨的房子。然后他说:“但我想住德国城堡。房子都有自己的命运,德国城堡的命运就是:它将归我所有。我会将它整修得美轮美奂,一旦发生革命,我就搬到那里去。”我想起那城堡、那里的风景、那个德国人的故事,还有那些蛇。他接着说:“别害怕,威利。我只是在引用《日瓦戈医生》。”
一天傍晚,灯光还在乱跳,安娜跑进我房间。她很惊慌。她穿着短睡裙,更显得瘦弱。
她说:“威利,太可怕了,我不知道怎么跟你说。我床上有大便。我刚才发现的。是朱利奥的女儿干的。快来帮我收拾床单。我们得把那些东西全烧了。”
我说:“去冲个澡。我来烧床单。”
我把那一大堆东西拿到花园里没长草木的地方,浇上汽油,点燃一根火柴,远远扔过去。火焰蹿起来,我看着那些东西慢慢燃尽。发电机在轰鸣,房子里的灯光忽明忽暗。
那个夜晚很糟糕。安娜走进我房间,刚冲过澡,全身湿漉漉的,不停地颤抖。我抱着她。她任由我抱着,我又一次想起在伦敦的大学宿舍里,她也是这样任由我亲吻。我还想起朱利奥的女儿,那个曾试图和我礼貌交谈、曾偷过我的护照和文件的小姑娘,那个曾和我在欢场相遇但互不相认的女孩。
安娜说:“我不知道那是她扔在床上的,还是蹲在床上干的。”
我说:“别想那些了。你只要明天早上赶她走就好了。”
她说:“我要你明天早上待在我身边。不用出面,待在近旁就好。我怕她动手。”
第二天早上,安娜恢复了镇定。朱利奥的女儿来了,安娜说:“那样做太可恶了。你一出生就在这里。你这个人太可恶。我本该让你父亲抽你一顿。但现在我只要你立刻走。给你半个钟头收拾。”
朱利奥的女儿用她在欢场里学到的粗鲁口吻说道:“可恶的人不是我。你知道谁才可恶。”
安娜说:“滚出去,不要回来了。给你半个钟头。”
朱利奥的女儿说:“我要不要回来由不得你。有一天我会回来的,比你想得要快。到那时候我可不会住用人房。”
我一直站在浴室虚掩的门后。我觉得朱利奥的女儿知道我在。我想——我整个晚上都在想:“安娜,我都对你做了些什么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