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次转变(第7/24页)
朱利奥我见过。他是个混血儿,长了一双笑眯眯的叫人难以信赖的眼睛,就住在仆人房里。他喝酒后的情状已经成了仆人们的笑柄,而我也逐渐学会了不那么害怕。他周末才喝酒,星期五、星期六或星期天的傍晚,他的非洲妻子经常会跑到主宅的花园里,独自一人惊慌失措,一步一步倒退着或是侧着身子走,非洲衣服从她肩膀上滑下来,眼睛时刻注意着仆人房里的醉汉。这情景会持续到天黑。然后发电机开启,震动声淹没了一切。时明时灭的灯光进一步改变了事物的面目。危机过去了。到了早晨,仆人房恢复平静,夜晚的激情荡然无存。
但那对朱利奥的女儿来说,可不是什么笑话。她用她那简洁、坦白的口气谈到他们家在后院两间屋子里的生活。她对我说:“我爸爸喝醉了就会打我妈妈。有时候还打我。有时候打得太厉害了,我没法睡觉,只好在屋子里走来走去,直到累趴下。有时候我会走上一夜。”此后,每天夜里上床之前,我都会有一两秒钟想到后院的那个小女仆。又有一次,她对我说:“我们每天都吃一样的东西。”我不知道她这是抱怨还是夸耀,或仅仅是如实描述她的非洲生活。刚开始的那些日子,我一直替朱利奥的女儿担心,我在她身上看到了自己,她的情感在我看来是那么细致,我不知道她如何能够在她存身的荒野中生活下去,直到后来,当地人让我对非洲女孩有了不同的看法。
当然,那里不是荒野。看上去空旷蛮荒,但其实都被测量和分割过。驾驶一辆适用的汽车,在土路上开上约莫半个钟头,你就会看见一幢庄园大宅,多多少少和安娜的宅子相似。半旧不新的白色混凝土建筑,宽阔的游廊上九重葛低垂,宅子后面盖有小屋。
到那里不久,一个星期天,我们去安娜的一位邻居家吃午饭。场面很大。宅子前面的露天沙地上停着溅了泥浆的吉普、路虎和其他牌子的四轮驱动越野车。非洲仆人身穿白制服,扣子系到脖颈。喝过饮料之后,大家随意散开,有些坐在餐厅的大桌边,有些坐在游廊的小桌边,那里有多年的九重葛缠绕交错,挡住了日光。我不知道他们都是些什么样的人,会怎么看我。安娜没提过这件事,我也就学她的样子,绝口不提。这时我发现大家对我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反应。这竟然让我有些泄气。我本以为他们会觉得我与众不同,可是没有。实际上,有些庄园主似乎并不与人交谈;仿佛已经被孤独的生活夺去了这一能力。到了吃饭时间,他们就坐下来开始吃,夫妻俩肩并着肩,不再年轻,也不算老,都是人到中年,只是吃,不说话,也不看周围的人,自在得仿佛是在自己家里。快吃完的时候,有两三个女人叫来仆人吩咐了几句,片刻后,那几个仆人拿来一些纸袋,里面装着要带走的食物。这似乎是这地方的传统。就好像他们是从老远的地方赶来,回家途中还要吃东西。
他们的种族各不相同,从看上去完全是白的到深棕色的都有。不少人的肤色和我父亲的相似,也许这就是他们表现得似乎愿意接纳我的原因之一。后来安娜说:“他们不知道该如何看你。”这个国家有印度人;我不是绝对的异类。有不少印度商人。他们经营廉价商店,从不和家族之外的人交往。有一个古老、庞大的果阿人群体,祖上是印度人,从葡萄牙旧殖民地来到这个非洲国家,在政府机构里做文员或是会计。他们的葡萄牙语带有一种特殊的口音。我不会被错认作果阿人。我的葡萄牙语很糟,还带着英语口音。所以大家不知道该把我归到哪一类,就随我去了。正如那个小女仆所说,我就是安娜从伦敦带回的男人。
后来安娜向我提起午餐会上的那些人:“他们都是二等葡萄牙人。官方这么看待他们,他们自己也这么认为。之所以是二等,是因为大部分人有一位祖父或祖母是非洲人,就像我一样。”那时候,即便是二等葡萄牙人,地位也很高,而正如他们在午餐会上低头吃饭,他们在殖民地也是低头挣钱,能挣多少就挣多少。若干年后,这情形会发生变化,但在当时,那个中规中矩的殖民地世界对每个人来说都仿佛坚如磐石。而那是我第一次觉得自己在其中被完全接纳的世界。
那是我和安娜做爱最为热烈的一段日子。我爱她——在那个她外祖父和她母亲住过的能看见雨树受惊的枝条和纤柔的叶片的房间里——为了她带给我的幸运和解放,为了她让我摆脱恐惧,成为十足的男人。我向来爱她那一刻的严肃表情。她有一缕卷发,仿佛是从太阳穴中跃出的。它让我窥见她的非洲血统,让我更加爱她。有一天,我意识到自己已经整整一个星期没想到失去语言和几乎失去表达能力的恐惧了。
庄园里种植棉花、腰果和剑麻。我对这些作物一无所知。不过安娜雇了一个经理和几个监工。他们的住处离大宅有十分钟路程,沿着窄窄的土路走到头,是几间挨着的相似的白色混凝土小平房,屋顶铺着瓦楞铁皮,环绕着小小的游廊。安娜曾说过,庄园里需要一个男人,而不说我也知道,我的唯一用处就在于加强安娜对于那些人的权威。我从没有努力做得更多,那些监工接受了我。我知道他们接受我就表示尊重安娜的权威。于是我们相安无事。我开始学习。这种我以前全无了解也丝毫没有设想过的生活方式让我感到愉快。
刚开始,那些监工让我担心。他们似乎过得不怎么好。他们都是混血儿,大多出生在这个国家,住在那排小小的混凝土房子里。监工和周围非洲人的区别仅仅在于他们的房子是混凝土的。非洲人普遍用茅草和枝条;混凝土代表着高贵。但是混凝土并非真正的屏障。监工们其实和非洲人住在一起。他们别无选择。我试着把自己放在他们的位置,作为混血儿,他们也许有更多要求。海边有个小镇。那儿的生活很不相同,但白天过去要一个多小时,天黑后更久。那里只适合短途旅行。在庄园工作就得在庄园生活,谁都知道不少监工的家人都是非洲人。不管他们在我们面前是怎样一副面孔,在混凝土房子里等待他们的却是非洲生活,这样的生活,我仅能猜想一二。
一天,我和一个监工开车去一片新棉花地,路上和他聊起他的生活。我们驾驶的是一辆路虎,那时已经离开土路,穿行在灌木丛中,躲避着泥泞的大水洼和倒下的树木的枯枝。我原以为会听到一些壮志未酬、命运不济的故事,以为会发现一些对有钱人、对外面世界的愤懑。可是没有。那监工觉得自己很幸福。他曾试过去葡萄牙生活,甚至试过去某个南非小镇生活,但他回来了。他用手腕击打着路虎的方向盘,说:“其他地方我都待不下去。”我问为什么。他说:“因为这个。我们现在正在做的这事。你没法在葡萄牙做这事。”路虎和四轮驱动越野车对我来说还很新奇;驶离大路,穿过潮湿崎岖的灌木丛,仍能令我兴奋。但我觉得监工对这地方的生活更为赞赏;他的放弃并非像表面上那样,仅仅是因为性。当我再次看到监工们那些长了霉花的白色平房时,心里生起一股敬意。我就这样一点一点地学习。不单是关于棉花、腰果和剑麻的知识,还有这里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