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倪路得道:“也好,我很快的。”

宋梅用将宋大福拉到拐角旮旯,说:“我越想越糊涂,一定要问问你,当辰光你拉黄包车去了,还是回乡下去了,怎么突然在这里冒出来。”

“阿妹凶来,我能做啥,我啥都没做。”

“小江阴是怎么回事?”

“跟你说了,是我干儿子。怎么,你审查我吗。”

宋梅用左瞻右望,犹豫着,将声音放柔下来,“世道这么乱,你没再跟坏人扯不清吧?”

宋大福似受到一记重击,五官瞬即乱了,“你在怀疑我,你想去告密,想让人抓我。”他一掌把宋梅用卡到墙上。她的颈动脉在他虎口里跳颤。他慢慢松下手来。她憋青着脸,咳嗽几声,往旁边退避。

宋大福审顾她道:“你现在尾巴翘到天上去了,真当自己是个太太,瞧不起我这穷瘪三。你以为你是谁,还不跟我一样,棚户区出来的江北猪猡。”他说得猛了,喉咙里咔咔起沙,胸腔鼓几鼓,往地上啐出一口痰来,用鞋底蹭掉。

宋梅用眼底鼓出两泡泪。旁边落水管一阵轰隆隆响。两只鸽子惊起,朝他们甩了几点屎。最后一线天光,从楼顶缝隙移过去。宋大福说:“干吗不让我进去,学生家里肯定备了吃的了。我不说话,闷头吃就是。现在白白里浪费掉。”他笼着手,蹲缩下来。脑袋一冲一冲的,似在想心事,又像快要睡着了。

宋梅用睨视他的秃白头顶。宋家男人上了年纪都会疯癫,宋大福似乎略有端倪了,但也或是装傻耍无赖。她搞不懂他。兄妹道里自小不亲,长大了越发桥归桥,路归路。他跟流氓婊子混,跟日本人混,跟阿污卵混。那个小江阴是谁,小小年纪,长了一张坏人面孔。不会跟右派反革命之类的扯不清吧。给自己惹麻烦不说,还连累善太太。可也不能不管,毕竟只剩了这么个亲阿哥。

胡思乱想间,听得倪路得呼唤。宋大福瞬即醒了,“阿妹,太太叫你。”倪路得与家长话别,瞥见宋梅用转出来,鼻头眼袋都发着红。她那个阿哥紧紧黏在她身后,像是她的一个小孩子。

天色暗下来,将雨不雨的。各人又饿又累,拖着脚,默默走。宋大福插前插后的,唯恐掉了队。出得弄堂,来到站头,恰有一辆车停下。满车都是下班的人,前胸贴了后背。宋梅用挤到倪路得身边,轻声道:“我哥他……”倪路得按按她的肩膀,以示理解。一路无话。

下了车,宋大福说:“差点坐过站,也没人提醒我,”见无人搭理,便讪讪自语,“这到哪里了呀,好多资产阶级房子。呸呸,万恶的资产阶级,剥削我们劳动人民。”东张西望地走。忽见阿方停下,要开一扇铁门,便嚷起来:“做啥,这是有钱人家房子,”顿了顿,明白过来,“阿妹也当上资产阶级了吧。”发足往里冲。

宋梅用赶忙拉他衣服后襟,“不要乱摸乱动,善太太他们没跟上呢。”宋大福一路小跑,宋梅用一路掣着他,仿佛骑手掣着一匹失控的马。

奔到客堂,被老金拦住,“你是啥人呀,哪能随便进来了。”

宋大福反问:“你是啥人呀。”

宋梅用喘着气,对老金说:“这是我阿哥。”

老金跌足道:“搞不懂你们,到底哪能一桩事体。”

宋梅用道:“老金,菜烧好了吗?”

宋大福学样道:“老金,菜烧好了吗?”

老金对宋梅用道:“早烧好了,谁想你们这么晚,左等右等,都凉掉了。”

这时,倪路得阿方进来了。宋梅用趁机拉宋大福到浴室,逼迫他洗手。宋大福说:“洗什么洗,能把手指头洗出铜钿味道吗,”随意冲了冲,将香皂揣入衣兜,“快快,带我去吃饭。”

到了餐厅,宋大福往进门处的位置一坐,屁股挪来挪去,“刚才那几个人呢,怎么还不来吃。”倪路得洗罢手,换好衣服,梳理一下头发,和佘恩宠一起来了。老金带宋梅用的孩子们下楼。老金将饭菜端上桌。一大盘豆腐渣炒青菜,一锅子八一面粉疙瘩汤。宋梅用给每个人分好。宋大福道:“给我多些,给我多些。”倪路得说:“宋姐,给他用大碗盛。”毛头将筷子调羹依次摆定。倪路得和佘恩宠低了头,开始做祷告。宋大福笑起来,对宋梅用耳语,“奇怪吧,吃饭就吃饭,还要念个咒。”宋梅用拍他一下,将自己的碗移到他面前,“我今天没胃口,你把它吃了。”

宋大福吃得哗啦有声。两碗疙瘩汤落肚,蓦然盯住正对面的战生,仿佛刚看见他似的,说:“阿妹,这是你第几个小囡?”

“第二个。”

“一共几个?”

“五个。”

宋大福数了一遍,指着毛头道:“这个不像。”

宋梅用笑,“这个最懂事了。”

“确实蛮懂事,闷声不响的。男人最怕闲话多,喳喳喳,喳喳喳,跟婆娘一样,”他给毛头挑了一筷豆腐渣,“舅舅赏你的,吃吧,”又问,“妹啊,怎么只看到小囡,你那个男人呢?”

宋梅用假作不闻。

宋大福又问。

宋梅用只得说:“好好吃饭,回头跟你讲。”

余人食罢离席。宋大福舍不得走,将满桌碗盏逐一刮光。勺子一扔,仰瘫在椅子上,“作孽啊作孽,跟了阿妹吃青菜面疙瘩。”

“有的吃不错了,外头多少人挨饿。明天我给你多带点吃的。厚被子要不要?”

“啥意思,今天还想让我回去?”

“小江阴等你呢,走开这么久,也没关照过他。你歇一歇,我送你去站头,太晚了没车。”

“小江阴跟你一样,就想甩脱我。哼,甩得脱吗。还不请你阿哥去屋里坐坐。”

“我屋里厢小。”

“那我找太太去,让她给个大房间我住。”作势要走。

宋梅用赶忙拉住他,叹口气,领他上楼去。宋大福一进屋便四下乱摸,“这么大的房间,还说小,家具挺阔得来,啧啧。”见墙角放了一盒花生粒,油光光的,便抓起一把,逮住杨白兰,往她嘴里塞。宋梅用赶忙拍掉他的手,“作死作死,这是拌过老鼠药的。”

宋大福笑道:“这里也有老鼠啊。”

“哪有老鼠,连苍蝇都没有,但我们不能政治落后啊。里弄发的鼠夹子、蟑螂药、六六粉、苍蝇粘板,总得统统用起来。”

战生在旁大声道:“我是除四害先进,老师表扬过我。”

宋梅用摸摸他脑袋,“虎头可聪明了。每天拿只面盆,涂点肥皂水,跑到校长室门口粘蚊子。上个礼拜开始,他去工人新村赶麻雀,晾衣裳竿子上绑了块布头,让两个弟弟在旁边敲锅盖。卫生员给他们发糕点呢。松糕、马拉糕、条头糕。一根竿子领一份。每天好帮家里省四两粮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