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第3/3页)

宋大福笑了,“这小子脑筋活络,跟他舅舅一样。”

宋梅用忽然拽住白兰,说:“别围着我转圈子,把我都转晕了。虎头带弟妹去阿方那里,毛头帮我把碗洗了。”

孩子们便都走掉。宋大福坐到床上,屁股颠几颠,“真舒服,我要睡这只眠床。”

宋梅用不响。

宋大福睃她一眼,“我就知道,你想我走,怎么走呢,又没钱买车票。”

宋梅用取了零钱袋,五分一角地给他。宋大福不断叨叨:“不够,不够,不够……”宋梅用抻开袋口给他看,“都给你了。”宋大福接过袋子,见是碎麻布缝的,不值钱,便扔在一边。

毛头进来了,“刚才善太太叫住我,说这件衣服给……他穿。”衣服放在桌上,人又出去。宋梅用抖开来,见是一件开司米中山装,“啊呀,这么好的衣服,以后先生回来不穿吗。”

宋大福学她动作,捻一捻料子,“资产阶级阔太太,从劳动人民身上剥削走的,又拿来假惺惺充好人。”裹起中山装,往床上躺倒。

宋梅用一拍大腿,“啊呀,线毯弄脏了。”过去拉他。

他越发往床里滚,“亲兄妹分开介许多辰光,总要讲讲闲话。我就睡一晚上,明天保证滚蛋。求求你,好阿妹,我们没爹没娘,也没个其他弟兄姐妹。你剩着我,我剩着你。你不会真狠了心,要赶我走吧。”

“不是我狠心,是睡不下,有五个孩子呢。”

“这楼上楼下,房间多得数不过来。几只小窟榔头,哪儿不能挤一挤。”

“你留在这里做啥,我晚上一堆事,没工夫陪你。”

“不用你陪,我享受享受高级眠床。”他拿枕头压住脑袋,露半只眼睛,眨巴眨巴看她。

她绷着的面孔,扑哧松下来,“拿你没办法,快给我下来。”

“你答应啦。”

“唉。”

宋大福抓起枕边小闹钟,塞进开司米中山装口袋里,“你讲话不算话,押着这个,我才放心。”一挪一挪下床来。

宋梅用见白线毯果然印上了黑鞋印,心疼地拍一拍,拉宋大福去盥漱。宋大福洗了头,洗了身,却不肯刷牙,“牙缝里有豆腐味道,我要留着的,”又说,“爸妈一辈子不刷牙,不也好好的,死的时候牙齿一颗不少。”

宋梅用道:“这个随你,另一桩事体要依我。”命他脱掉外套、长裤、鞋袜,这才允许他上床盖被子。她关了灯,站在黑暗中监察。俄顷,听他磨牙了,便出去找倪路得。她向倪路得道了谢,讲了情况。倪路得安排战生与恩宠同屋,欢生平生睡自己房里。宋梅用再三道谢,嘱咐孩子们不准调皮,这才去做白天落下的家务。

诸事完毕,已是子时。宋梅用坐在地铺上,有点饿,有点冷,摩着双脚,犹豫是否加条棉被,忽听宋大福喊:“杀人了,杀人了!”弹坐而起,双臂乱抡。白兰尖叫起来。毛头一骨碌翻到床边。宋梅用摁下宋大福,拍打他的面颊。拍过七八下,不叫了,望着宋梅用,眼皮一搭一搭,仿佛不认得她,“这床真软,”嘭然倒回枕上。

宋梅用令孩子们继续睡,自己翻来覆去,琢磨他的梦话。凌晨浅盹过去,忽又惊醒,往床上一探,宋大福果然不在了。她赶忙起身,楼上楼下找,见宋大福趺坐在浴室里,拉了一马桶屎,不知怎么冲,把瓷砖和裤子都弄脏了。

宋梅用捂着鼻子,跺脚道:“拆烂污的瘪三,只晓得给人添麻烦。”

宋大福焦着脸,不说话。宋梅用心软了,扶他起来,把他清洗干净,搀回房中,给他兑了一杯盐开水。宋大福哼哼唧唧,说要吃东西。宋梅用道:“刚拉完就想吃,还有个人样子吗。”

滨子门上的玻璃窗,嗒嗒响了两声。宋梅用推门出去,见老金站远着,招手让她过去,“你那个哥哥,老清老早跑到厨房间,把炼乳和绵白糖吃光了。藏好的猪油,也被他翻出来,手指头一挖一挖,挖掉大半罐。”

宋梅用想一想,笑了,“怪不得拉肚子。”

老金哼一声,“好笑吗?”

“我哥是小时候饿坏了,才会拼命吃。你命好,没有挨过饿,不晓得我们穷人家辛苦。”

“人穷志不穷,再穷也不能偷东西。”

“偷?这话忒重了,一家里住着的,吃掉一点又怎样。”

“还帮他说话,还帮他说话,”老金嘴唇发起抖来,“宋梅用,你忒拎不清了。”

宋梅用本就烦躁,听了这话,火气瞬即冲上头来,“金大海,你老说我拎不清,其实我拎得煞煞清。你就是瞧不起我们。我们是穷人,下等人,江北人,配你不上。你夸自己条件好。条件好不好,我也不是瞎子。你很好,太好了。我不敢想,不能想。”忽然闭嘴,与老金讶然对视。

须臾,老金挪开目光,轻声道:“罢了罢了,扯得这么远。横竖怪我,油盐酱醋不放放好。我现在就去放好,以后你哥再惹出啥事体,可别怨我了。”言罢,转身走了。他已穿好上班衣服,石青色的毛料中山装,烫得笔笔挺,将背影拉直起来。她望着他,想叫住他,开不了口。枯站一晌,退回屋里。见宋大福歪着嘴,冲自己无声发笑。

“有啥好笑,做错事情了还笑,”她一转念,明白了,“真讨厌,你偷听别人讲话。”

“阿妹是真心体贴我,一听别人讲我坏话,就跳起来帮我。那叫什么老金老银的,是只狗眼看人低的戆男人,你千万别睬他。”

宋梅用哼一声,“话忒多,我去给你烧粥。”走到门口,听见宋大福唤她。“做啥?”“没啥。”至走廊,又唤。她回屋问道:“一遍遍叫我,到底做啥?”

“你不是想晓得,我这些年干吗去了吗?”

“我才不想晓得,”宋梅用走到他床边,“你干吗去了?”

“你也不关心我,我差点翘辫子。”宋大福顿了一顿。

宋梅用等他继续说,他却闭了嘴。窗外有人唱歌,“老鼠奸,麻雀坏,苍蝇蚊子像右派。吸人血,招病害,偷人粮食搞破坏。”声音尖细,勒紧屋内人的耳朵。这是杨白兰,一路高歌上学去。书包、砚台、石板,在她身上丁零当啷碰撞,仿佛在伴奏。宋大福一激灵,清醒了,“烧粥去吧,可别饿死你亲阿哥了。”

宋梅用瞩视他。他身体埋在被子里,扁小得仿佛不存在,一颗毛糙糙的脑袋,裹在被沿上。他的颧骨下巴多么像她。头发也跟她一样,是藤灰色的。她决定待他好一些,又似感觉来不及了。“我怎会饿死你呢,”她听见自己说,“有我一口饭,就有你一口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