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物停止生长时(第6/8页)

在全家人一团乱的时候,喜庆也出事了。喜庆不见了。喜庆失踪了。喜庆活不见人,死不见尸。这件事让一家人雪上加霜。喜欢蹲了班房,喜庆生死未卜。两个孙子接连出事,火坤老嬷急火攻心,卧病在床,一段时日之后也遗恨撒手人寰。

喜庆很有可能被人贩子当成小孩拐走了。除了毛倌和玉英四处寻访,唐桂英夫妻、彩凤小晴等人也都有空就去四处打听,可是人海茫茫,大海捞针,哪里有什么消息。村上外出务工的人越来越多,每到一地大家先都留意打探喜庆的消息,却没什么进展。

三年后,喜欢刑满释放,回到家中,他才知道为什么三年来父母都不去监牢里探望他一次的道理。因为他闯出纰漏,连带着喜庆失踪,奶奶也急火攻心去世。这都是他造的罪孽,罪孽深重,不可原谅。本来喜欢心里头还对父母不来探监满怀怨气,现在怨气都化为自责,连掴了自己几个大嘴巴,跪在痛哭流涕的母亲身面前。喜欢向父母发誓,他一定要把自己的哥哥喜庆找回来。

喜欢这次坐牢,三年时间里外界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让他一时难以适应。先拿他一家人来说,木根头姑父在上海承包了工场,做了大老板,爷爷也过去帮着看工场去了。小叔叔一家去了宜兴,小婶婶的亲阿姨在宜兴开一家大公司,小叔叔去帮老表开车子,活儿轻松,钱也挣得多。干爹干妈都已经退休,回到了上海,难得才来乡下一趟。宝林当上了海军,双喜在苏州念大学。

村里很多人也都发达了,有的成了大老板,有的做了小老板,有钱人家都在市区买了商品房,孩子们也都送到市里接受更好的教育。本来热热闹闹的一个村子,现在冷冷清清,闲时忙时几乎看不到青壮年。鸡不飞,狗不跳,猪不叫,河水堵塞发臭,烟囱不冒炊烟,家家户户几乎都用上了煤气灶。田地也不种了,全部承包出去。很多外省人,主要是安徽人,成群结队来到这边,承包田种稻种麦,承包鱼塘养鱼养蟹。

村里只剩下一些老年人,以及像毛倌玉英夫妻这样不愿出去讨生活的人,活脱脱一个老年村,就像天边的火烧云一样,眼睛一眨就会看不见,掉到黑暗中去了。

知道喜欢出狱,干爹刘洋打来电话,说在上海帮喜欢寻到一份工作,只要踏实做,肯吃苦,蛮有前途。姑父木根头也打来电话,让喜欢过去帮他忙,现在工场上缺人手,特别是自己家里人,用着放心。小婶婶还专门家来一趟,跟玉英交底,希望喜欢去宜兴,可以做后勤,也可以开汽车,都是中层小干部,做管理管人的,一点都不会吃苦。

喜欢哪里也没去。三年前,他犯事被抓,心里最放心不下的就是喜庆。三年来,他在监狱里吃了很多苦头,但说实话是最让他受不了的,是家里没有任何音信来,积累了一肚子气。三年后,他才知道自己的一次摔跟头,后面会牵出这么多事情来。这让他想起多米诺骨牌。他是第一张倒下的,喜庆是第二张倒下的,奶奶是第三张倒下的。还有呢?那些他没看到的隐藏在黑暗里的迟早会现身的变化,他和它们迟早会打照面。他问自己,你,真的做好准备了吗?还是说,仍然有转圜的余地补救的希望,找到喜庆,将他带回家。

有一天,一辆桑塔纳开进了村里,从车子上下来三个彪形大汉,浑身上下特别是眼睛里都透着一股戾气,吓得狗都夹紧尾巴不敢叫唤了。这三个人是来找喜欢的,领头的那个是喜欢的狱友,名字叫老尖,欣赏喜欢身上天不怕地不怕的劲头,也多亏他的照顾,喜欢在狱里才没有吃多少苦头。喜欢也是讲义气的人,遂认老尖为大哥,大哥的恩情记在心里,此恩不报非君子。喜欢比老尖先出狱,曾约定等老尖出来后要一起做点事情。回来后因为喜庆出事,喜欢竟然忘了这一茬,见到老尖找上门来,内心里觉得很过意不去。

老尖说:“咱们兄弟俩,谁看谁还不都是一样。”原来在狱中的辰光,喜欢常跟老尖说起自己还有一个哥哥叫喜庆,也说了很多喜庆的事情给老尖听。老尖这次来,一方面是要找喜欢商量做事,一方面也是来看看喜庆。听说喜庆失踪了,他是老江湖,马上就找到了端倪,问喜欢,“你出事那阵子,你们村上有没有人谈了外地媳妇?喜庆估计是人贩子给拐跑了。”老尖让同行的两人先回去,自己在喜欢这边住下了,帮忙出主意。

喜欢也茅塞顿开,赶紧问自己娘老子,喜庆不见那会,村上有没有人买侉婆子。果然有一个。王进才打了十多年光棍,积攒了点钱,前一向买了一个贵州女人。平时王进才看人看得很紧,怕女人跑路,钱都打水漂。等到贵州婆子生了孩子,看上去安稳不会跑路了,才略微松下来。贵州婆子有一个娘家兄弟,大老远来看望自己的姐姐,住了好长时间,王进才自然好吃好喝地招待,他离开的时候,正是喜欢出事被抓那天。

老尖说:“十有八九,喜庆失踪跟这个人有关联。这种事情我早就有所耳闻,贵州那边有夫妻专门靠这个骗人钱财,男人假装是大舅子,将自己的老婆卖给别人,女人等机会再逃出来跟男人会合,然后再卖给下一家。这称之为‘放鸽子’。这个贵州婆子估计是打定主意在这边过安稳日子,不想再当鸽子被放来放去,就没有跑出去和男人会合。男人也才会找上门来,自称是大阿舅,一般都是这个套路。一来是试探女人,如果女人主意已定,就再敲竹杠要点钱财,绝对不愿意人财两空。估计就是这个家伙顺手牵羊,把喜庆给拐跑了。”

喜欢也记得这件事,当时村里也有明眼人,跟进才开玩笑说,他们夫妻俩跟这个阿舅是睡一张床铺的。王进才好不容易找了个老婆,只当是屁话,不过对这个阿舅倒是警惕起来。阿舅是道上混的,岂能不识相,眼见得住的时间也够长了,女人的心意也扳不过来,就跟自己的“姐姐姐夫”摊牌,说自己想要回家乡做点小本生意,希望“姐夫”能赞助点。王进才也怕夜长梦多,只求赶紧送瘟神走,钱多钱少毫不计较。没想到这个瘟神,贪心不足,会顺手把喜庆给抱走了。想来他在村里住了些日子,喜庆也跟他熟悉了,才会神不知鬼不觉地被他抱走。

想到这里,喜欢眼睛里都要瞪出一只手来,急切之间就要去找王进才夫妻俩要人,却被老尖拦下来了。老尖说,“你在牢里都蹲了三年,这些年里你晓得外面发生了多少翻天覆地的变化。你这样去要人,不要说他们根本交不出人头,甚至要拼死抵赖了。他们嘴巴上贴胶布,乡里乡亲的,还有可能是长辈,抬头不见低头见,你能撬开他们的嘴巴子?这件事,还得让你妈妈出马,既然有这怀疑了,就要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别的什么也不要问,只要问出这个大阿舅住在贵州的哪里,后面的事情就好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