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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夏木荫在是否仍然回到精舍犹豫了很久,最后还是决定去。为了父亲,他不能耍这个脾气。一进门后,子莲就用探究的目光看着他。他把表情保持在微笑以下,情绪以上。既让人看得出他是有情绪的,又让人说不出他是有情绪的。

晚餐是生芹菜做的吉祥三宝,生西红柿做的佛光四射,外加一个八大罗汉烩。子莲又开始滔滔不绝。今天的饭可能不好吃。如果吃的人中间有一个人功德不具足,饭就吃着不香,如果做的人不配,也不会可口。我当年给师父做饭,用心做了两天,他都不吃,但有一天我随意做了一顿,他却吃得非常香。你看,如果有求,连饭都不香。一次,师父也是为做饭的事说我,我发火说,如果再这样,我就不要你这个师父了,现在想来,都浑身打冷战,你说我那时怎么那么傻,那是多大的冒犯啊,但师父不但没有打我香板,而且打趣地说,呵,你不要师父了,那师父只得下岗了。夏木荫始终不说一句话,唐无可不时地看看夏木荫。夏木荫头有些疼,自己按摩太阳穴,被子莲看见,说,来,我给你按。夏木荫说不用。子莲说过来,夏木荫就到子莲床上。子莲按着说,这就说明你的感情还没有归位,把姐当外人,如果归位了,就会像曼殊一样,第一次到精舍就说,我饿了,给我下两碗面。就会说,姐,我头疼,你给我按按。夏木荫说,这件事我自己能够做嘛。唐无可也给他擀,比往日更用心。

哥送父亲来,夏木荫没有急着送他去医院。而是立即沐浴更衣,带他到精舍。因为父亲平时不信这些,夏木荫提前给子莲压底,别急着说什么,只让他看看师父的照片即可。子莲说,这不用你操心。

出乎夏木荫意外的是,父亲一进门,子莲像见了久别的亲人似的高兴。把最好的东西拿出来招待一通后,即给父亲说病。准确程度让夏木荫这位远近闻名的名医吃惊,不同的是她不借助任何器具,就像是管家向主人一一报告家产一样,娓娓道来。不是看,也不是诊,是说。接着,非常巧妙地把话题转到法上,说得父亲连连称是。父亲是一个倔强的人,从来不信这些,不想今天却如此接受。子莲接着说,本来师父说好这几天要来,不想早上师兄打电话说师父又闭关了,而且要闭六年。也是我们的功德不够。念你重病在身,来日无多,我就破例传你师父的秘法,心法部分按照门规可以普传,随后让木荫传你。我现在代师父传你秘法,但你绝不能对任何人讲,包括你的儿孙。然后,她让夏木荫和唐无可出去。

天晚了,夏木荫要带父亲回家,子莲却说不要回了,让老人家在精舍住一夜,正好晚上大家一起做个会供。第二天,子莲用不容商量的口气让无可把师父寄来的那包好茶拿出来,泡给大家喝。夏木荫知道子莲的意思,这让他感动。期间,他借故出去买了最好的水果和茶点,这茶就一直喝到中午。果然,在一种十分轻松的气氛中,子莲又向夏木荫父亲讲了许多法理。下午,子莲让夏木荫父亲在她的床上休息,她亲自给他包饺子。晚饭后,大哥多次来电话催促,他们只好告别。

临行,子莲姐从墙上摘下师父的照片,给父亲。郑重地叮嘱:牢牢记着师父的眼神,来世再来找他。夏木荫父亲像个得了宝贝的孩子似的说,请你转告师父,我一定去找他老人家。父亲说这话时,子莲姐的眼里升起一袭淡淡的哀伤,说,不过要快,师父也老了。他都八十多岁的人了。父亲怔了一下,说,弟子明白。

夏木荫说,以前曾听人说孝顺有三个层次,一是养父母之身,二是养父母之志,三是养父母之心。一是说在父母身边侍候,那是一种孝顺,但是浅层次的;二是说你有出息,让父母高兴,就上一层;三是说你能够让父母心有所归,没有对死亡的恐惧,那才是真正的孝顺。木荫说那几天他就体会到了后者,因为从精舍出来他发现父亲脸上的迷茫和哀愁没有了。他才知道了什么是真正的孝顺。

回家的路上,父亲问夏木荫在国外进修的妻子什么时候回来。夏木荫说,年底。父亲说,怎么这么长时间。又问上大学的孙子暑假回来吗?夏木荫说,你若想见,我就让他回来。父亲没有表态。接着说,这几年收成还可以,你哥的日子比前几年要好过多了,你也不要太节省,注意点自己的身体。夏木荫说,爸,你放心。夏木荫怪自己疏忽,没有提醒儿子给父亲写信过去。回到家,哥着急地问怎么样。夏木荫说,是县上误诊了,没事。哥半信半疑地看着他说,你不接我电话,我还以为怎么回事呢。蹊跷的事情发生了。父亲刚一坐定,电话就响了。夏木荫一看,是儿子打来的。高兴地说,你小子修成千里眼了啊。说着,就把电话给父亲。不想父亲说了几句,就哽咽了。接着,夏木荫又拨通了妻子的电话,说父亲在市上,妻子还不相信呢,直到他让父亲和她说话。也难怪,因为在妻子心目中,要把父亲接到市上来,简直是天方夜谭。

接完电话,夏木荫把父亲带到各个房间看了看。到儿子房间,父亲要看孙子近年的照片。夏木荫就把儿子的影集拿出来,一幅一幅给父亲讲。当看到孙子在布达拉宫前的留影时,父亲问,从这里到拉萨需要多长时间?夏木荫说坐飞机几个小时,坐汽车需要三天,不过火车马上要通了。父亲问他去过西藏吗?他说去过,九十年代随援藏医疗队在拉萨呆了一个月。父亲说,那你怎么吃饭?你又不吃肉。他说,糌粑和酥油吃惯了也顺口。父亲说,我年轻时到过格尔木。说着,起身看墙上的地图,找到格尔木,然后手指顺着青藏线翻过唐古拉山,到拉萨,停了下来。藏族人说话你能听懂吗?夏木荫说,一些常用的可以。不过现在拉萨外地人很多,大多说普通话。父亲说,好远啊。夏木荫说,说远也不远,你好好养病,你孙子说他今年还想去,等你病好了,让他带你去。父亲笑笑。

夏木荫提议父亲晚上和他睡,让哥休息休息。不想父亲说想打打坐,让哥和他睡。夏木荫感叹父亲一进门就这样精进,就依了父亲。心想他们兄弟二人好久不见,正好聊聊天。哥问夏木荫父亲怎么突然打起坐来了。接着问他昨天带父亲去什么地方了。夏木荫说,去了一位朋友开的私人诊所。哥有些犹疑,也有点不太高兴。夏木荫想明天还要带父亲去医院,就早早地睡了。

多年来,夏木荫一直不能把这些细节组合成一种意义:很大的风,却有一个人在脱衣服,衣服花瓣一样落了一湖面。几十条船在上面等着,有的放赤光,有的放橙光,有的放黄光,有的放绿光,有的放青光,有的放蓝光,有的放紫光,有的放黑光。那人在黑光面前犹豫了一下,不知为何却被另一个扇了一巴掌。他就一个猛子扎进湖里去。等待他的是一个隧道,像一个人其大无比又其小无比的嘴。隧道中没有一丝光,只有水泥浆一样的滞重,人的腿一进入,就立即凝固。要想从中出来,那就一瞬都不能分心,只要你有针尖的十万分之一那么大的一个杂念,你就立即会凝固在里面。这人晕了一下,接着是一束黄色的光,却有手,拉着父亲,在针尖里射,最后,只听那人说了一声,这针尖原来是一个巨大的海啊。黄色说,不对,它不是海。接着是飞速转动的电影胶片,上演着那人的故事。嗨嗨,原来我是一个演员啊。四顾,黄色不见了,手也不见。这时,夏木荫听见远方有一个婴儿叫了一声,又一声。声音非常的熟悉。却又一时想不起来。是谁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