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在世(第14/20页)

就因为他戴了一顶墨西哥人的宽边草帽?

你觉得这个小子有点无理取闹了。

“爸,你在笑什么?”

“我在笑这部小说里一个满不论,什么也不在乎的家伙!”

“让我看看!”她要抢过这本书来。

“贝贝,快复习你的英语,你妈让我给你做鱼吃,让我陪你去烫头,顺便到洗衣房取回衣服,还要让我去替她到商店退掉那件上装,莫明其妙,不合适干吗要买?理由是穿起来太花哨了,贝贝,你妈妈什么时候怕打扮得过头的呢?”

“因为不是她自己去买的吗?她当然不会中意的。”她心在书上,“爸,是这个喝醉了的吉米吗?”

“别人送的?”你把书替她合上,这孩子有点象罗玉玉,拿起小说就不撒手。“回答爸爸的问题,是老板吗?”

“那还用问?”她要求你让她再看一小会。“爸,这部小说肯定挺有意思,是不是?他去敲玛格丽特房间的门,零点,那一定是个女人吧?”

“等等,贝贝,我看完以后,认为你能看我再让你看,好吗?”你把书收回来,这一段你尚未读到,你能估计到这个推销员想达到什么目的?半夜三更闯进年青嬷嬷的屋子里去。

“爸!请你不要把我当小孩子!”

“不,贝贝,我不愿意又惹得你妈不愉快,她当过老师,她知道你该看什么,不该看什么?她有她的一套教育方法。”

“她?”你女儿耸耸肩膀,不以为然。这孩子全明白,你甚至觉得她从心里对你,对你妻子,有种无可奈何的不满。

至少,你和宁佳,并不能给她以有这样的双亲而自豪的感觉。一个十分窝囊的父亲和一个过于风流的母亲,你知道,她不喜欢上帝的这种安排,她自己说,最理想的组合--这自然是小女孩的天真幼稚:“是爸爸你象妈妈的那位伯伯,而妈妈呢?要能象你的那位罗阿姨,就太好太好了。”

她经常到郊区的研究所来玩来住,因为实际上宁佳即使不出国不出差不离开北京的话,也忙得照顾不了多少贝贝的。她既有工作上的忙,也有私情上的忙,还有工作和私情夹杂在一起的忙。你不用猜测,因为宁佳也不瞒你,她跟她的这位老板到国外去,她的职责就不仅仅是翻译和秘书了。后来你也学得无所谓了,世界上不必事事那样顶真,你不也有个情人么?你不也让那个老于挺难堪的吗?更何况你女儿跟罗玉玉很亲近,一来就住在她的家里,而那条绝对嫉恨你的大花,可并不烦厌你的贝贝。

你对你女儿的这个组合方案,叹了口气。

你也设计过你、贝贝和罗玉玉一家三口在郊外的一个温暖小家庭里的其乐融融的情景。你并没有太高的奢望,哪怕啃窝窝头,但希望过一个不至于有人动不动地就来摸摸你脑袋,有事没事找个碴就欺凌你的安生日子。可能么?当然不!即使在你的这个假设的小天地里,你也感觉到窗外那幢幢人影,很怖畏地映在窗纱上,让人惴惴不安的。

若不是木乃伊那个性虐待狂的坏种在屋子的周遭徘徊,便是不停在踯躅着的老于那可怜虫和那条汹汹然的大花了。

梦中也难觅一块净土。

生活大概永远是这样不能尽如人意地错舛着的,颠倒着的。有能量的人,改变一切,没办法的人,譬如你,那就适应一切。

你信奉没出息的哲学,你宁肯把脑袋弯到裤裆里,也不会自杀。

“贝贝,凡事都能象你想的那样,还要天堂干什么咧!”

“妈妈说过,快活就是天堂,不快活就不是天堂,所以她想办法快活。可罗阿姨说,真的,她对我说过,她连一个快活的梦也做不成。有一回,半夜里,她搂住我哭,都把我哭醒了。”

“为什么?”

“她说在梦里,好好的,你们那个实验室哗啦一下塌了--”

“真能胡思乱想!”

你和你女儿探讨,弄不懂你罗阿姨干吗这样想不开,甭说天堂,连人间她都要离开了。这究竟为什么?即或再不好的话,也比地狱强啊!

贝贝只惦着你手中的书,漫不经心地回答:“是吗?”

“我也许这个礼拜不该回来,弄得你妈不高兴,还放心不下你罗阿姨。”你和罗玉玉的事,从来也不瞒你女儿,说来不免有一点凄楚,偌大一个世界,除了你女儿,找不到一个人可以谈谈你感到束手无策的事。“贝贝,我也不晓得怎么才好了?”

她说:“爸,反正我要是你,不会象你这样没主意。”

你给研究所的小医院拨了个电话,值班的护士查问你半天才告诉你,罗玉玉已经出院回家了。

谢天谢地。

你放下了这颗心。

“爸爸,补习完了,该准我看你这本小说了吧?”

“不行,贝贝,我得先陪你去发廊,你妈的命令。然后到洗染店取衣服,然后,咱们再到时装公司退你妈不想要的上装,这实在不是一件好差使。”你很钦佩你的老婆,只要你礼拜天回城,总能将日程安排得满满地,教你无暇顾及其它。

你觉得这样也好,省得胡思乱想。小人物,无大事,动那些脑筋干什么,除了自寻烦恼以外,弄不好还会误入歧途,那可划不来。最好,磨房里的驴,两眼一蒙,围着碾子转去得了。

不过,你拎着这件其实挺漂亮的上装,你可有点不大自在。

若是你买的,那自然又当别论。可这是你妻子的情人,也是她的上司送她的礼品,你这个做丈夫的,无论怎样豁达圆通,也觉得很不是滋味。

在时装公司里,你忽然产生一种可怕的预感,会不会冤家路窄,碰上那位据你妻子说相当器宇轩昂的老板呢?

这世上什么事不可能发生呢?幸福与小人物无缘,但不愉快却总是要缠住不放的。

你想象不出,遇上那位“很风度的,很派头的,虽然六十出头,但看上去要比你还年青”的老板,该怎么办?

关于这位垄断了你妻子近十年的某某,他的魄力,他的手腕,他的官场运作和他怎样消灭掉一个个对手,独霸一方,南面而王的故事,自然是从宁佳嘴里听说来的。因此你曾以为他该是个面目狰狞的家伙,至少也是个冷面杀手。

据说他极残酷,吃人不吐骨头,你能想象他的一副凶相。

不,不,你妻子说,外表上你根本看不出来,温文尔雅,面慈目善,谁都说老板是个美男子,对女人挺有魅力的。

“那你干嘛不跟我离婚,嫁给他呢?”

“他有老婆。”

“不也可以甩掉嘛!”

“人家可是革命伴侣,两口子始终相敬如宾!”

你不竟要问,那你宁佳夹在当中算怎么回事?简直很莫明其妙的。听她口气,好象她的情人是这样一个相当有身份的人,对于你做丈夫的,如果不是什么荣耀,至少,也未辱没你,因此她心安理得。而且,她努力描绘他是一个多么难得的,令人肃然起敬的人,对他那长期患病的老伴,是如何关怀备至,体贴入微?以致他老伴完全理解他的生活上的遗憾和感情上的苦闷。